“和他很難說,”管黔敖悵悵的答道。“他在這裏做了兩年官,不大願意和我們說話了……”

“禽滑厘呢?”

“他可是很忙。剛剛試驗過連弩,現在恐怕在西關外看地勢,所以遇不著先生。先生是到楚國去找公輸般的罷?”

“不錯,”墨子說,“不過他聽不聽我,還是料不定的。你們仍然準備著,不要隻望著口舌的成功。”

管黔敖點點頭,看墨子上了路,目送了一會,便推著小車,吱吱嘎嘎的進城去了。

楚國的郢城可是不比宋國:街道寬闊,房屋也整齊,大店鋪裏陳列著許多好東西,雪白的麻布,通紅的辣椒,斑斕的鹿皮,肥大的蓮子。走路的人,雖然身體比北方短小些,卻都活潑精悍,衣服也很幹淨,墨子在這裏一比,舊衣破裳,布包著兩隻腳,真好像一個老牌的乞丐了。

再向中央走是一大塊廣場,擺著許多攤子,擁擠著許多人,這是鬧市,也是十字路交叉之處。墨子便找著一個好像士人的老頭子,打聽公輸般的寓所,可惜言語不通,纏不明白,正在手掌心上寫字給他看,隻聽得轟的一聲,大家都唱了起來,原來是有名的賽湘靈已經開始在唱她的《下裏巴人》,所以引得全國中許多人,同聲應和了。不一會,連那老士人也在嘴裏發出哼哼聲,墨子知道他決不會再來看他手心上的字,便隻寫了半個“公”字,拔步再往遠處跑。然而到處都在唱,無隙可乘,許多工夫,大約是那邊已經唱完了,這才逐漸顯得安靜。他找到一家木匠店,去探問公輸般的住址。

“那位山東老,造鉤拒的公輸先生麼?”店主是一個黃臉黑須的胖子,果然很知道。“並不遠。你回轉去,走過十字街,從右手第二條小道上朝東向南,再往北轉角,第三家就是他。”

墨子在手心上寫著字,請他看了有無聽錯之後,這才牢牢的記在心裏,謝過主人,邁開大步,徑奔他所指點的處所。果然也不錯的:第三家的大門上,釘著一塊雕鏤極工的楠木牌,上刻六個大篆道:“魯國公輸般寓。”

墨子拍著紅銅的獸環,當當的敲了幾下,不料開門出來的卻是一個橫眉怒目的門丁。他一看見,便大聲的喝道:“先生不見客!你們同鄉來告幫的太多了!”

墨子剛看了他一眼,他已經關了門,再敲時,就什麼聲息也沒有。然而這目光的一射,卻使那門丁安靜不下來,他總覺得有些不舒服,隻得進去稟他的主人。公輸般正捏著曲尺,在量雲梯的模型。

“先生,又有一個你的同鄉來告幫了……這人可是有些古怪……”門丁輕輕的說。

“他姓什麼?”

“那可還沒有問……”門丁惶恐著。

“什麼樣子的?”

“像一個乞丐。三十來歲。高個子,烏黑的臉……”

“啊呀!那一定是墨翟了!”

公輸般吃了一驚,大叫起來,放下雲梯的模型和曲尺,跑到階下去。門丁也吃了一驚,趕緊跑在他前麵,開了門。墨子和公輸般,便在院子裏見了麵。

“果然是你。”公輸般高興的說,一麵讓他進到堂屋去。

“你一向好麼?還是忙?”

“是的。總是這樣……”

“可是先生這麼遠來,有什麼見教呢?”

“北方有人侮辱了我,”墨子很沉靜的說。“想托你去殺掉他……”

公輸般不高興了。

“我送你十塊錢!”墨子又接著說。

這一句話,主人可真是忍不住發怒了,他沉了臉,冷冷的回答道:“我是義不殺人的!”

“那好極了!”墨子很感動的直起身來,拜了兩拜,又很沉靜的說道:“可是我有幾句話。我在北方,聽說你造了雲梯,要去攻宋。宋有什麼罪過呢?楚國有餘的是地,缺少的是民。殺缺少的來爭有餘的,不能說是智;宋沒有罪,卻要攻他,不能說是仁;知道著,卻不爭,不能說是忠;爭了,而不得,不能說是強;義不殺少,然而殺多,不能說是知類。先生以為怎樣?……”

“那是……”公輸般想著,“先生說得很對的。”

“那麼,不可以歇手了麼?”

“這可不成,”公輸般悵悵的說。“我已經對王說過了。”

“那麼,帶我見王去就是。”

“好的。不過時候不早了,還是吃了飯去罷。”

然而墨子不肯聽,欠著身子,總想站起來,他是向來坐不住的。公輸般知道拗不過,便答應立刻引他去見王。一麵到自己的房裏,拿出一套衣裳和鞋子來,誠懇的說道:“不過這要請先生換一下。因為這裏是和俺家鄉不同,什麼都講闊綽的。還是換一換便當……”

“可以可以,”墨子也誠懇的說。“我其實也並非愛穿破衣服的……隻因為實在沒有工夫換……”

楚王早知道墨翟是北方的聖賢,一經公輸般紹介,立刻接見了,用不著費力。

墨子穿著太短的衣裳,高腳鷺鷥似的,跟公輸般走到便殿裏,向楚王行過禮,從從容容的開口道:“現在有一個人,不要轎車,卻想偷鄰家的破車子;不要錦繡,卻想偷鄰家的短氈襖;不要米肉,卻想偷鄰家的糠屑飯:這是怎樣的人呢?”

“那一定是生了偷摸病了。”楚王率直的說。

“楚的地麵,”墨子道,“方五千裏,宋的卻隻方五百裏,這就像轎車的和破車子;楚有雲夢,滿是犀兕麋鹿,江漢裏的魚鱉黿鼉之多,那裏都賽不過,宋卻是所謂連雉兔鯽魚也沒有的,這就像米肉的和糠屑飯;楚有長鬆文梓榆木豫章,宋卻沒有大樹,這就像錦繡的和短氈襖。所以據臣看來,王吏的攻宋,和這是同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