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兩旁的民眾,個個肅然起敬,沒有人動一下,沒有人響一聲。在百靜中,不提防叔齊卻拖著伯夷直撲上去,鑽過幾個馬頭,拉住了周王的馬嚼子,直著脖子嚷起來道:“老子死了不葬,倒來動兵,說得上‘孝’嗎?臣子想要殺主子,說得上‘仁’嗎?”
開初,是路旁的民眾,駕前的武將,都嚇得呆了;連周王手裏的白牛尾巴也歪了過去。但叔齊剛說了四句話,卻就聽得一片嘩啷聲響,有好幾把大刀從他們的頭上砍下來。
“且住!”
誰都知道這是薑太公的聲音,豈敢不聽,便連忙停了刀,看著這也是白須白發,然而胖得圓圓的臉。
“義士呢。放他們去罷!”
武將們立刻把刀收回,插在腰帶上。一麵是走上四個甲士來,恭敬的向伯夷和叔齊立正,舉手,之後就兩個挾一個,開正步向路旁走過去。民眾們也趕緊讓開道,放他們走到自己的背後去。
到得背後,甲士們便又恭敬的立正,放了手,用力在他們倆的脊梁上一推。兩人隻叫得一聲“啊呀”,蹌蹌踉踉的顛了周尺一丈路遠近,這才撲通的倒在地麵上。叔齊還好,用手支著,隻印了一臉泥,伯夷究竟比較的有了年紀,腦袋又恰巧磕在石頭上,便暈過去了。
三
大軍過去之後,什麼也不再望得見,大家便換了方向,把躺著的伯夷和坐著的叔齊圍起來。有幾個是認識他們的,當場告訴人們,說這原是遼西的孤竹君的兩位世子,因為讓位,這才一同逃到這裏,進了先王所設的養老堂。這報告引得眾人連聲讚歎,幾個人便蹲下身子,歪著頭去看叔齊的臉,幾個人回家去燒薑湯,幾個人去通知養老堂,叫他們快抬門板來接了。
大約過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張大餅的工夫,現狀並無變化,看客也漸漸的走散。又好久,才有兩個老頭子抬著一扇門板,一拐一拐的走來,板上麵還鋪著一層稻草:這還是文王定下來的敬老的老規矩。板在地上一放,空嚨一聲,震得伯夷突然張開了眼睛:他蘇醒了。叔齊驚喜的發一聲喊,幫那兩個人一同輕輕的把伯夷扛上門板,抬向養老堂裏去;自己是在旁邊跟定,扶住了掛著門板的麻繩。
走了六七十步路,聽得遠遠地有人在叫喊:
“您哪!等一下!薑湯來哩!”望去是一位年青的太太,手裏端著一個瓦罐子,向這麵跑來了,大約怕薑湯潑出罷,她跑得不很快。
大家隻得停住,等候她的到來。叔齊謝了她的好意。她看見伯夷已經自己醒來了,似乎很有些失望,但想了一想,就勸他仍舊喝下去,可以暖暖胃。然而伯夷怕辣,一定不肯喝。
“這怎麼辦好呢?還是八年陳的老薑熬的呀。別人家還拿不出這樣的東西來呢。我們的家裏又沒有愛吃辣的人……”她顯然有點不高興。
叔齊隻得接了瓦罐,做好做歹的硬勸伯夷喝了一口半,餘下的還很多,便說自己也正在胃氣痛,統統喝掉了。眼圈通紅的,恭敬的誇讚了薑湯的力量,謝了那太太的好意之後,這才解決了這一場大糾紛。
他們回到養老堂裏,倒也並沒有什麼餘病,到第三天,伯夷就能夠起床了,雖然前額上腫著一大塊——然而胃口壞。官民們都不肯給他們超然,時時送來些攪擾他們的消息,或者是官報,或者是新聞。十二月底,就聽說大軍已經渡了盟津,諸侯無一不到。不久也送了武王的《太誓》的鈔本來。
這是特別鈔給養老堂看的,怕他們眼睛花,每個字都寫得有核桃一般大。不過伯夷還是懶得看,隻聽叔齊朗誦了一遍,別的倒也並沒有什麼,但是“自棄其先祖肆祀不答,昏棄其家國……”這幾句,斷章取義,卻好像很傷了自己的心。
傳說也不少:有的說,周師到了牧野,和紂王的兵大戰,殺得他們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連木棍也浮起來,仿佛水上的草梗一樣,有的卻道紂王的兵雖然有七十萬,其實並沒有戰,一望見薑太公帶著大軍前來,便回轉身,反替武王開路了。
這兩種傳說,固然略有些不同,但打了勝仗,卻似乎確實的。此後又時時聽到運來了鹿台的寶貝,巨橋的白米,就更加證明了得勝的確實。傷兵也陸陸續續的回來了,又好像還是打過大仗似的。凡是能夠勉強走動的傷兵,大抵在茶館,酒店,理發鋪,以及人家的簷前或門口閑坐,講述戰爭的故事,無論那裏,總有一群人眉飛色舞的在聽他。春天到了,露天下也不再覺得怎麼涼,往往到夜裏還講得很起勁。
伯夷和叔齊都消化不良,每頓總是吃不完應得的烙餅。睡覺還照先前一樣,天一暗就上床,然而總是睡不著。伯夷隻在翻來複去,叔齊聽了,又煩躁,又心酸,這時候,他常是重行起來,穿好衣服,到院子裏去走走,或者練一套太極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