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一回,她的境遇卻改變得非常大。上工之後的兩三天,主人們就覺得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屍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四嬸的口氣上,已頗有些不滿了。當她初到的時候,四叔雖然照例皺過眉,但鑒於向來雇用女工之難,也就並不大反對,隻是暗暗地告誡四姑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萊,隻好自已做,否則,不幹不淨,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裏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時候也就是祭祀,這回她卻清閑了。桌子放在堂中央,係上桌幃,她還記得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四嬸慌忙的說。

她訕訕的縮了手,又去取燭台。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四嬸又慌忙的說。

她轉了幾個圓圈,終於沒有事情做,隻得疑惑的走開。她在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過坐在灶下燒火。

鎮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她全不理會那些事,隻是直著眼睛,和大家講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我真傻,真的,”她說,“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裏沒有食吃,會到村裏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大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孩子,我的話句句聽。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淘米,米下了鍋,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一看,隻見豆撒得滿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各處去一問,都沒有。我急了,央人去尋去。直到下半天,幾個人尋到山坳裏,看見刺柴上掛著一隻他的小鞋。大家都說,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果然,他躺在草窠裏,肚裏的五髒已經都給吃空了,可憐他手裏還緊緊的捏著那隻小籃呢……”她於是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了。

這故事倒頗有效,男人聽到這裏,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歎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麵還紛紛的評論著。

她就隻是反複的向人說她悲慘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個人來聽她。但不久,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裏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後來全鎮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說。

“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裏沒有食吃,才會到村裏來的。”他們立即打斷她的話,走開去了。

她張著口怔怔的站著,直著眼睛看他們,接著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覺得沒趣。但她還妄想,希圖從別的事,如小籃,豆,別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來。倘一看見兩三歲的小孩子,她就說:“唉唉,我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也就有這麼大了……”

孩子看見她的眼光就吃驚,牽著母親的衣襟催她走。於是又隻剩下她一個,終於沒趣的也走了,後來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氣,隻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問她,道:“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麼大了麼?”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隻值得煩厭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她單是一瞥他們,並不回答一句話。

魯鎮永遠是過新年,臘月二十以後就火起來了。四叔家裏這回須雇男短工,還是忙不過來,另叫柳媽做幫手,殺雞,宰鵝。然而柳媽是善女人,吃素,不殺生的,隻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燒火之外,沒有別的事,卻閑著了,坐著隻看柳媽洗器皿。微雪點點的下來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歎息著,獨語似的說。

“祥林嫂,你又來了。”柳媽不耐煩的看著她的臉,說。“我問你:你額角上的傷痕,不就是那時撞壞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