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千萬不要說“為什麼”這三個字是很容易的小事。你打今天起,每做一件事,便問一個為什麼——為什麼不把辮子剪了?為什麼不把大姑娘的小腳放了?為什麼大嫂子臉上搽那麼多的脂粉?為什麼出棺材要用那麼多叫化子?為什麼娶媳婦也要用那麼多叫化子?為什麼罵人要罵他的爹媽?為什麼這個?為什麼那個?——你試辦一兩天,你就會覺得這三個字的趣味真是無窮無盡,這三個字的功用也無窮無盡。(《新生活》五三麵)又如《易卜生主義》裏:
這種理想是社會所最忌的。大多數人都罵他是“搗亂分子”,都恨他“擾亂治安”,都說他“大逆不道”;所以他們用大多數的專製威權去壓製那“搗亂的理想誌士,不許他開口,不許他行動自由;把他關在監牢裏,把他趕出境去,把他殺了,把他釘在十字架上活活的釘死,把他捆在柴草上活活燒死。(一二四麵)排語連續的用同樣的詞和同樣的句式,藉著複遝與均齊加急語氣,加強語氣,興奮讀者的情感。
第二是對稱。上麵所抄《新生活》一段,可以作例。
此外如:
但是列位仔細想想便可明白了。(一九七麵)你們嫌我用“聖人”一個字嗎?(一六○麵)他(指“假設”)若不來時,隨你怎樣搔頭抓耳,挖盡心血,都不中用。(二九麵)又如:
有人對你說,“人生如夢”。就算是一場夢罷,可是你隻有這一個做夢的機會,豈可不振作一番,做一個痛痛快快轟轟烈烈的夢?
有人對你說,“人生如戲”。就說是做戲罷,可是,吳稚暉先生說的好,“這唱的是義務戲,自己要好看才唱的;誰便無端的自己扮做跑龍套,辛苦的出台,止算做沒有呢?”
其實人生不是夢,也不是戲,是一件最嚴重的事實。
你種穀子,便有人充饑;你種樹,便有人砍柴,便有人乘涼;你拆爛汙,便有人遭瘟;你放野火,便有人燒死。你種瓜便得瓜,種豆便得豆,種荊棘便得荊棘。
少年的朋友們,你愛種什麼?你能種什麼?(《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一三麵)
末一節不但用對稱,並且同時在用排語。又如上文引過的“自從這個‘拿證據來’的喊聲傳出以後”(一二麵)一語中的“拿證據來”也是對稱,不過用法變化罷了。對稱有如麵談,語氣親切,也是訴諸讀者的情感的。
第三是嚴詞。古語道,“嫉惡如仇”,嚴詞正是因為深嫉的原故。如:
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一○麵)這樣又愚又懶的民族,成了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不長進民族。(同上,一五麵)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鸚鵡和留聲機器都能做的事。(三二麵)又如:
坐禪主敬,不過造成許多“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廢物!(一四九麵)晉書說王衍少時,山濤稱讚他道,“何物老嫗,生寧馨兒!”後來不通的文人把“寧馨”當作一個古典用,以為很“雅”很“美”。其實“寧馨”即是現在蘇州上海人的“那哼”。
但是這班不通的文人一定說“那哼”就“鄙俗可噱”了!(二五七麵)和嚴詞相近的是故甚其詞。故甚其詞,惟恐言之不盡,為的是表達自己深切的信仰。如:
至於錢(靜方)先生說的納蘭成德的夫人即是黛玉,似乎更不能成立。……錢先生引他(成德)的悼亡詞來附會黛玉,其實這種悼亡的詩詞在中國舊文學裏,何止幾千首?況且大致都是千篇一律的東西。若幾首悼亡詞可以附會林黛玉,林黛玉真要成“人盡可夫”了!(三六四麵)這是不信。又如:
我……到了哈爾濱。在此地我得了一個絕大的發現;我發現了東西文明的交界點。
……我到了哈爾濱,看了“道裏”與“道外”的區別,忍不住歎口氣,自己想道:這不是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的交界點嗎?東西洋文明的界線隻是人力車文明與摩托車文明的界線——這是我的一大發現。(一五八,一五九麵)我們當此時候,不能不感謝那發明蒸氣機的大聖人,不能不感謝那發明電力的大聖人,不能不祝福那製作汽船汽車的大聖人。……你們嫌我用“聖人”這個字嗎?孔夫子不說過嗎?“製而用之謂之器。利用出入,民鹹用之謂之神。”孔老先生還嫌“聖”字不夠,他簡直要尊他們為“神”呢!(一六○麵)這些是信仰。為了強調這些信仰,所以“忍不住”故甚其詞——後一節同時在用排語。還有:
我們可以大膽地宣言:西洋近代文明絕不輕視人類的精神上的要求。我們還可以大膽地進一步說:西洋近代文明能夠滿足人類心靈上的要求的程度,遠非東洋舊文明所能夢見。(一四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