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篇
三年前,餘負笈英倫,一日,偶以所作論政治之文,投諸彼邦《泰晤士》(Times)報。文中大意則曰:“中國,農國也;非農治不足以立國。”餘方自負,以為智出英倫小兒以上萬倍。乃文去既久,音息杳然。既不登載,又未函覆。餘惑焉,乃投函詢問,不答;再投函,亦不答;三投函,而不答如故。
餘怒,乃請友人程閉叔君往該館詢究竟。時程方肄業彼邦牛津大學,有文名。然程去既久,亦不得要領而返。
餘大怒,投書該報記者而謊言曰:“餘,中國之‘愛克斯米粒死脫’也!所作文,其速載,否則返餘。”然信去既久,音息杳然如故。
餘既怒且悲,出文稿請程閉叔視之,則曰:“子之英文文法結構,未盡通也。是安能登諸《泰晤士》!”
餘羞而不得其答,既而思之,則強詞曰:“白馬,馬也;非白馬,亦馬也。通者,通也;不通亦通也。故不通曰通。”
閉叔為文雖常引莊子,然於墨子則未嚐寓目焉。聞餘言,無語而退。
乙篇
歸國日久,而“不通曰通”解知者無人,甚寂寞。
孤桐之《甲寅》既出,人有譏其誤者,謂“二桃殺三士,孤桐以為兩個桃殺了三個讀書人,非也,蓋士乃指勇士。”
孤桐在最近《甲寅》辯曰:“此等小節,寧關謀篇本旨。且不學曰學,其理彼乃蒙然,又可哂也。”
嗚呼!吾道孤桐蓋得之也。“不學曰學”者,蓋采“不通曰通”之公式也。衡以邏輯,則“不學曰學,學亦曰學;不通曰通,通亦曰通;不白曰白,白亦曰白;不死曰死,死亦曰死;不淫曰淫,淫亦曰淫;不偷曰偷,偷亦曰偷。”
嗚呼!吾道孤桐蓋得之矣!
吾道孤桐蓋得之矣!
十四,九,十二於駱駝莊外。
《斷片的回憶》小序
就在“孫老頭兒”伏園兄編《京報副刊》的那年,曙天寫她的《斷片的回憶》,原因是給《京報副刊》充篇幅罷。但寫了不久也就停筆了。北新書局的老板李小峰兄把這些短文集成付印,好意是極可感的。但曙天說:“這些文章那有出版的價值呢?”
是的,就是我,也不敢說,曙天這些文章有怎樣偉大的價值。但如果著作和出版不是少數什麼“藏之名山”或“傳之百世”的“不朽家”的專利品,我相信一切的平凡人都可以自由地發表個人的平凡的思想和情感,隻要他的思想和情感不是說謊和欺騙,雖然現代世間最歡迎的還是那些說謊和期望的誇大狂的胡寫。
回憶是甜蜜的,法朗士(Anatole France)曾這樣說過。
在曙天的過去的二十餘年的生命中,一半是給那纏綿的疾病消磨掉了。疾病毀滅了甜蜜,然而她似乎已經忘記了疾病的辛苦,疾病訓練了她的心靈。使她寧靜地,愉快地,忍耐地過這病裏的人生。
真的,在曙天的回憶裏,沒有怨尤,沒有咀〔詛〕咒,她安閑地把她過去的生命,寧靜地表現出來,正如一幅幅樸素的Sketch,使我們能從這些斷片的Sketch中,看出她的悠〔優〕雅的高潔的人格。
一個朋友談起在文壇上頗負盛名的某女士的作品說,“如果中國全國的女學生,合起來,開一個成績展覽會,那麼,某女士的作品,當然是很好的了。但如果說到文學,哈,文學——”
當然的,曙天的作品也算不得什麼文學,但現在隻當作一種成績品而陳列出來,(我並不敢說是很好的。)或者大量的朋友們,總可以許可的罷。
我就把這些平凡的幾句話來做她的序。
一九二七。大熱之日,寫於上海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