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說:‘臭丫頭!有了孕還不省事,天天同那木匠鬼一塊,還不小產嗎?’
“大伯在店裏,聽見阿蓮小產的消息,據說氣極了,一連四五天不曾起床。後來寫信回家,把阿蓮大罵了一頓;對於伯母,也曾埋怨了幾句。
“那時阿蓮真痛苦極了,伯母天天罵她,她的臉上,本來是圓而胖的,已經瘦得同猴子似的,不像人形了。
“一天她來對我哭著說:‘太太,大媽的家裏,我真不能再住下去了。’
“我那時覺得隻有阿蓮離開伯母家中的一法。我說:
‘阿蓮,本來這話我是不該說的。但是,我歡喜你,覺得你在大媽家中再住下去,沒有什麼好日子的。你能不能同木匠李商量商量,叫他拿出一百塊錢來,把你從大媽手裏贖去,你們正式做夫婦。我想,你的孕又小產了,大媽也許肯的。’她有點給我的話感動了,說:‘這樣也好!’停了一會,她又說:‘不行!木匠李哪裏來的一百塊錢哪?
可憐的人!他賺來的錢一個月也隻有十七八元。他家裏有年老的五十歲的媽媽,是靠他養的。還有一個弟弟,他自己因為不識字,吃苦夠了,所以現在拿出錢來替他的弟弟讀書。太太,你想,他還剩得下錢麼?唉!真是命苦!’
說了,她隻是流淚。
“芸兒,我那時也想幫助她,但是從你爹爹不在世以後,我們手頭也緊。沒有法子,隻有眼睜睜地瞧著阿蓮受苦。”
夜色從窗上襲進來,房中頓覺朦朧黑暗。從朦朧黑暗裏望著媽媽的臉,也十分嚴肅淒慘,沒有尋常的可愛,溫和了。
我說:“媽媽,我怕!你叫趙媽點上燈兒,再告訴我阿蓮和木匠李怎樣埋著的。”
趙媽點起了洋燈,房裏雖然充滿燈光,然而我眼前的燈光是灰綠的,似乎黑暗中有阿蓮的幽靈在竊聽,我覺得震顫而且恐怖。
“吃過晚飯再說罷,芸兒。”
“不,你不說完,我吃不下飯。”
於是媽媽又帶著愁苦的神氣說下去了:
“從那天後,阿蓮一連幾天沒有到我家裏來。我心裏正奇怪呢,本來要想到大伯家去看看她的,剛巧你的舅母來玩了,在這裏住了幾天,所以沒有工夫出去。
那知道事情變得真快!過了兩天,一早,趙媽出去買菜回來,說是昨晚阿蓮同木匠李都已經活埋掉了,就埋在後山的墳地上。
怎樣埋掉的,那時大家都不十分知道。
後來,你那凶惡的二叔母來,這次埋人的事,她是親身參加的,所以說得十分清楚!
她說:‘阿蓮那丫頭,早就該死了!……我瞧見她一雙大腳,跑來跑去的,早知不是好東西!虧得老大和大嫂還想她生兒子。烏龜子,生下來也不過是敗家精,要他幹什麼!……偏偏又小產了!烏龜子,小產了也好!……老大真傻!還埋怨大嫂!……大嫂也傻!她罵阿蓮,阿蓮回嘴,她就沒有法子了,自己氣得三天不吃飯。……是我點破她的,她要不把阿蓮弄掉,將來總要吃她的苦。……你看,阿蓮肚裏裝著烏龜子的時候,老大待她多好!……偏偏這鬼丫頭也是不到頭上不知死!還要把野老公留在家裏,夜夜享清福。……哼!讓他們兩隻小狗永遠享清福去罷!……大嫂一封信去,老大連夜趕來,從床上捉起,赤條條的,大家打了一頓,我也使勁撚了他們幾下。……你想,那樣破壞家風的丫頭,不該撚麼?……後來打得半死半活的,就抬到後山埋掉了。……也夠受的!就在後山山塢上,掘了一個深深的坑,先放了許多荊棘在地坑裏麵,把赤條條的他們倆兒丟下去,堆上許多石塊,石塊上蓋了一層泥土,泥土上又蓋上許多石塊,石塊上又蓋上一層泥土,他們一對小狗就永遠在那深坑裏住著了。……也好,讓他們永遠去做鬼夫妻罷。……’”
“她說得眉飛色舞地,十分有興致,我的頭卻痛得抬不起來了。唉,芸兒!”媽媽說完,悲慘地站起,到廚房裏去瞧做菜去了。
嗬,小寶寶,今兒晚飯,雖然弄了許多好吃的菜,可是我和媽媽都吃得不快活啦!飯後,媽媽說:“今兒是二十四,再過兩天就是阿蓮和木匠李活埋的周年了,想弄些紙錢燒給他們。那樣赤身露體的,去買件衣服穿穿也好。”
小寶寶,我想笑媽媽迷信,但真是奇怪呢,連我自己也迷信起來了。怎麼好?
回到房裏,一個人呆坐在藤椅上,本是怕想阿蓮的,卻偏偏想起她生前的情景來:記得阿蓮初來伯母家的那年,一個初夏的清晨,我走到巷口閑遊,看見阿蓮正在井旁汲水,我走上前去,阿蓮笑嘻嘻地喊著:“小姐,早呀!”“你也早呀!”我說。“太太起來了麼?”“沒有。”“太太應該多睡睡,上了年紀的人。”“阿蓮你還想起自己親生的媽媽麼?”我突然地問她。因為我知道阿蓮的爹爹,本是大伯店裏的夥計,因為好賭,虧空了大伯店裏一百塊錢,後來生意辭掉,無法償還,才將他的女兒賣給大伯,以清舊賬的。她的媽媽那時怎樣舍得她呢?我懷疑了。
“我的親媽媽麼?我十四歲的時候便死了,死了三年了!”
說著,她的臉上充滿了悲哀的神氣。“我也想呢,要是你的媽媽還在,你的爹爹也許不會把你賣掉了。”“那也不一定罷,媽媽怕爹爹,怕得十分厲害啦!媽媽是給爹爹逼死的。”她的眼淚像珍珠般的從她的頰上滾下,落在水井邊。
盛滿了清水的一對水桶兒,無力而沉默地擺在一旁。“逼死?怎麼逼死的?”我問。她用手帕不住的揩著眼淚,停了一會,才說:“小姐,小姐,我告訴你罷。爹爹真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