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初讀這句評語時,尚未明白其中深意,便已心折。後來細讀《詩經》,讀到“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一句,才知這般洗練如白描的詩句,方是最動人的愛情表達。
《詩經》的“思無邪”,好比嬰孩的天真任性,不可複製,無法模仿。因此,《詩經》中的愛情,少了情思的婉致曲折,少了欲拒還迎、欲怒反笑、欲語還休的纏綿悱惻,卻添了幾分充沛蓬勃的生命力,多了一段歲月靜好的平常與安穩。
《詩經》中的男男女女,出入宮闈家室,來往城門郊野,馳騁沙場獵場,奔走鄉間山林,遊玩河邊原野,因而《詩經》中,既有“將仲子兮,無逾我牆”這樣魯莽生動的愛情,也有“女曰雞鳴,士曰昧旦”這般充滿情趣的婚姻生活,
還有“君子於役,不知其期”這種對遠方征人的徹骨思念,更有“心之憂矣,曷維其亡”這類斯人已逝,睹物思人的悲涼情懷。
從《野有蔓草》的一見鍾情、私定終生,到《雄雉》中漫長無期卻從未放棄的念念不忘和等待,再到《鵲巢》中步入婚姻殿堂,為愛築巢的圓滿幸福,及至《穀風》中女子被棄的哀怨淒苦,最終到《擊鼓》中難覓歸期的生離死別,《詩經》將所有人間情愛,無一遺漏地挨個演繹過去。喜、怒、哀、樂,莫不直白熱烈,卻也蘊藉深沉。
《詩經》的這份“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來源於先民們原始天然的心性。在那個天地初立、民心尚未開化的時代,無論下地耕作、上山砍樵,還是虔誠祭祀、合眾狩獵,或是遠行出征、淇水遊玩,都是先民生活的一部分。《詩經》中每一場愛情的起、承、轉、合,都與這些日常的風俗習慣息息相關。所以,先民們從不在自戀和自憐中將愛隔絕於現實,而是在原野、山川、河流邊,在采摘、砍伐、遊樂之中,盡情享受愛情中的美麗,同時也盡力去承接愛情中的苦惱與傷害。
相遇、相識、相戀、相知、相契、相守、相棄、相離,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可以成詩,愛情的每一個步驟都能拿來歌唱。這種健康的心性,是《詩經》所處的時代中最純粹的一抹色彩。
《詩經》記載著周朝至春秋期間悠悠五百年歲月的吟哦,在經曆三千年時光流轉,褪盡曆史繁華之後,流淌不盡的仍是那份“思無邪”的情懷。在不談愛情、害怕去愛、算計著去愛的現代人那裏,清澈純美的《詩經》也許是一道過於理想的光。
然而,倘若能在強撐笑臉、故作堅強的疲累中,翻開一卷古老的《詩經》,沐浴溫暖的午後陽光,輕輕吟誦那些簡潔豐潤、唇齒留香的詩句,伸出手去觸摸先民們鮮活得如在目前的樸實生活,體會其中不加修飾的旋律,無一粉飾的愛恨,就會豁然開朗。原來,愛情隻不過是生活,它隻需要我們盡情哭笑,安然相守,最後淡然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