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不得這座城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崛起的。印象裏,它應該隻是一隻半眯著眸子的溫順的小獸,血脈不曾張裂,鬃毛從未旺盛,在中國東南邊的懷抱裏就那麼乖乖的存活。
東部崛起的計劃喂給它充足的養分,它的呼吸漸漸粗重,骨架日漸清晰起來。從地底下生長出無數座如鋼針般的高樓,伴隨著半空中綿延生長的高架正一點一點打通這隻蓬勃生長的野獸的血脈。北寧這隻獸,從最初拙劣的蹣跚到現在霸氣的奔跑,隻用了三年不到的時間。
而這三年來,我到底經曆過什麼呢,連我自己都分不清了。總之在我的記憶裏,三年總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不是可以用自己到底吃過幾頓飯,走過多少公裏的路來衡量的,也不是所謂的鬥轉星移,滄海桑田。也許隻是從初中換成了高中,留起了長頭發,開始穿裙子,左手大拇指上多出來一顆痣那麼簡單。隻是三年之前從衡石山莊搬出來,剛剛搬進雍容小區的時候,小區門口的馬路,是一副還沒有修好的破敗模樣。新家從高一開始住,這直接導致了我的高中是從一個打開窗戶被風帶起的揚沙呼啦啦嘶吼著刮到臉上的早晨開始的,伴隨著這個開場的,是我臉上兩個小時都消不掉的,火辣辣的疼。
當時的我,一臉的晦氣,在被噴了一臉沙子之後,把頭小心翼翼地縮回去望著如同一條未痊愈的傷口一樣橫在地上的破敗的馬路,是有多麼的希望,這條路可以快點修好,可以每天順順當當的坐上並不準時的公交去學校。希望上帝,能夠分給我一點點他的同情心,讓這條路的工程不要延期,我的衣服可以不要總是沾上曖昧不清的塵土的顏色。
三年之後,我無奈的看著窗外地麵上橫行著另一條新的創口,像一隻大蜈蚣愜意的伸著它的一大堆腿——路在修好之後,居然又被挖開重新修了一遍。當我沉浸在滿懷“又要吃沙子”的悲痛心情中時,家門口的路,居然奇跡般的在半年內修好了,在高三的上半個學期——是擴建。真快啊,隻要等半年哦,不錯哦。如果沒有之前的兩年,我一定會好好問候修路的人的祖宗十八代。
但是不能不說沒有一點好處的。
因為在所有已經打通的城市血脈中,擴建這一條,是從我家通向天北廣場的路。修好的路看起來賞心悅目,幹淨而順暢,就好像從來都不會塞車一樣帶著勝利的表情,它安靜的橫在那裏,宛如一把精致而筆直的量尺,指引車輛匆忙的開過,以這樣一種方式彌補它兩年的失職。
從家門口坐車,到天北廣場那一站下車,再小走一段路,就是天北高中。
那是我的高中。
於是我的心情,在路被修好之後,就這樣,像下雨之後的蘑菇一樣咕嚕咕嚕的冒出來。
在我每個上學的早晨,是從來都不會指望我媽能夠幫我做一頓飯的,她這個時候一定剛剛醒過來,窩在被子裏看央視的早間新聞。而有的時候我真的搞不懂,為什麼她一定要看早間新聞,卻始終懶得幫我做早飯。我聽見她的房間的電視裏傳來模糊的聲音時,就推開門:“媽——”“錢在鞋櫃上。”這個時候她顯得散漫而慵懶,卷曲的頭發亂蓬蓬,但我明白一個小時之後她就可以提著她擦的亮亮的包包光鮮亮麗的出門,不過絕大多數的時候我都看不到,因為那個時候我大概已經在學校了。
我的名字是楊沙,我有一個妹妹叫做楊塵。是我叔叔的女兒,她幹淨又乖巧,頭發紮成規矩的馬尾,因為長了一副平板身材的緣故顯得瘦瘦高高。我們兩個的名字總是給人一種在塵土裏打滾過的髒兮兮的感覺。路還沒修好的時候,我媽每次叫我總能夠讓我自然的聯想起那天呼啦啦撲在我臉上幹燥鋒利的揚沙。
“哦——。”我應她一聲,退出來走到鞋櫃旁邊看見躺在上麵隨時待命的票子。
五十塊,是我一天的零用。錢這個事情,我對它的概念就像時間那樣的模糊,唯一的原因,是我們家不怎麼缺錢。不是那種富的流油的家庭,卻也是吃穿不愁。但是我貌似沒有因為這個條件而提升自己的品味,我依舊會對那些打折的廉價商品感興趣,也從未刻意的買過一雙很貴的鞋,衣服也沒有,我就是這樣順其自然的活著,不懂失去或者是得到的滋味,不管外界競爭有多麼的殘酷把人逼得跳樓,還是自己的處境有多麼的平庸,都好像無法在我的生活裏留下什麼。我把我手裏擁有的那種平穩,看成了一種生活的模式。在我的字典裏,沒有苦逼兩個字——一切都像是冷卻過後的白開水。
我抓那張票子塞在牛仔褲後邊口袋裏。擰開門,拍了一下電梯上那個黃色的“下降”按鈕,又輕手輕腳的轉身把門帶上,一切都好像在運行一個程序一樣流暢。我自己都熟練到麻木。
現在是早上六點十分,北寧市顯得沒有睡醒。還沒有亮透,像被蒙了一層薄薄的黑色紗帳。街上即使有人也都是學生或者擺早餐攤點的。我趕最早的前兩班車去天北廣場,到了就拿那張五十塊自己買早餐。
可是卻常常對早餐車上的東西反胃。是我自己的問題,早晨我一般吃不下任何固體的東西,我的食道每到這個時候好像裝上了一張過濾網,把一切固體都排斥在外。到了象征性的買兩個包子和一杯奶茶——還老是惡作劇似的掏出一張五十的買一塊錢的東西,看著攤點老板帶著慍怒的表情找給我四十幾快。
通常的對話是這樣。
“有零錢嗎?”對方看著我手裏的票子一愣,他們的年齡都不是太年輕了,被我惡搞之後的表情有時候會讓我覺得羞愧。(···)
“沒啊。”我輕描淡寫的,是一種冷冷的語氣,似乎對著空氣。
“一塊也沒有嗎?”
“沒啊。”
然後我就看著麵前的老頭兒或者大媽開始翻早餐車裏的錢櫃,最後把零錢給我的時候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表情”,看來他們並沒有察覺我那一絲細微的羞愧。我搞不清楚自己哪來這麼大的興趣天天拿五十塊的票子逗他們玩兒。但當我不間斷的重複了二十幾天,我發現我的存在讓天北廣場的早餐車從五輛利索的驟減到一輛。我真的感覺非常的羞愧。
我胡亂把兩個包子塞進衣服的口袋,三口兩口喝掉奶茶——這是我早上唯一可以塞的下的東西。然後撥開殘餘的灰蒙蒙的夜色,大踏步的走向天北廣場的商務區,和所有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一樣,趕早起來是為了自己的事業,或者愛人。
那些流動著鮮活的血液的年輕人們,在北寧市緩緩蘇醒的每條如同血管的馬路上四處奔忙,激活北寧這隻正處於青春期的野獸,讓它開始站立,咆哮,奔跑。這個過程,在我從天北廣場下車之後開始,街上是稀稀拉拉的人,過了二十分鍾我到達學校的時候,北寧的馬路上仿佛是瞬間冒出來的車流,讓這個城市進入一天的繁忙。
冬天的早晨裏總是帶著細細的刀片,北寧雖然偏南方,卻依舊逃不掉凜冽的寒風——比揚沙刮在臉上還要疼痛的尖銳的寒風。
我強忍被冷風侵襲的不適,裹了裹我的圍巾。沿著天北廣場靠邊的人行道走到位於廣場最東邊的商務區,在旁邊的路口,我對著一個模糊卻看起來很挺拔的瘦削影子:“Hello!”
如果說,我的生活真的是冷卻之後的白開水,那麼站在那裏的那個人恐怕是唯一的一點波瀾,但我不知道,隨後的日子裏,那抹小小的漣漪會不會闊展成一汪湖,一條河,一片海,一塊洋,最後掀起奔騰的巨浪將我整個的湮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