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宮內,落針可聞。
所有的宮女和太監全都低垂著頭,大氣也不敢喘,恨不得閉上眼再堵上耳朵,不看不聽,他們在萬壽宮當差也有好幾年了,哪裏見過一向慈眉善目的太皇太後動那麼大的怒!就連跟在太皇太後身邊最久的俞嬤嬤,此刻也隻能默默垂首站在一旁,連勸解兩句都不敢。
“請皇祖母成全。”
低沉渾厚的男聲平靜地響起,眾人心中皆是一抖。
引得太皇太後勃然大怒的人,正是端端正正,直挺挺地跪在大殿中央的翼王殿下。
說起翼王,誰都知道,這是太皇太後的心頭肉,在她老人家眼裏,就連皇上都要往後靠,平日裏別說是跪了,連站都不舍得讓翼王久站,每次都要把人拉到身旁坐下,噓寒問暖。
今日,翼王殿下已經跪了半盞茶的時間了,太皇太後仍是怒氣未消,可見這事有多嚴重!
“請皇祖母成全。”
又來了……
眾人把頭埋得更低了些,就連坐在最末位置上的洛琳菁,都忍不住縮了縮腦袋,殷綏也太耿直了吧,就這麼一聲聲地說著“請皇祖母成全”,沒看到他每說一聲,太皇太後的臉就更黑一分嗎?
洛琳菁同情又佩服地看了殷綏一眼,也默默地低下頭,這種時候,降低點存在感比較好。
太皇太後深吸了一口氣,指著殷綏的手微微顫抖著,既怒且悲地低聲嗬罵道:“少年時你一意孤行,非要上戰場,立軍功掌兵權,那是為了你哥哥,為了大洲,皇祖母忍痛讓你去了,結果你一走就是十三年!現在阿賢已經是一國之君,再沒人能欺負咱們孤兒寡老了,你為何還要常駐邊城?”
殷綏神色未動,背脊依舊挺得筆直,眸光微閃,卻是一句話也沒有說。
太皇太後揉了揉脹痛的眉心,無奈極了。她這個孫兒,比牛還倔,當年她和阿賢都不同意他小小年紀就上戰場出生入死。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阿賢甚至把他鎖在了房間裏,仍然沒能阻止他奔上戰場的腳步。
如今他已經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洲的保護神,就更沒有什麼人、什麼事能影響他的決定了。
可是她舍不得啊!舍不得這孩子留在邊城那種荒涼之地,舍不得他戎馬一生。太皇太後也知道自己可能無法說服他,卻不肯放棄,她長歎一聲,語重心長道:“阿綏,你是大洲的王爺,莫要忘了自己的責任!”
“孫兒非治世之才,駐守邊城,保我大洲不受外敵侵犯,也是為大洲盡忠盡責。”低沉的聲音並不大,在空曠的大殿內回蕩,平穩而冷靜。
說來說去,他就是不肯回來!太皇太後氣得一掌拍在實木椅背上,怒道:“可是皇城才是你的家!”
俞嬤嬤連忙衝上前去,護住太皇太後的手掌,急道:“主子息怒啊,小心傷了身子!”
俞嬤嬤捧著太皇太後的手來來回回地檢查,好在隻是拍紅了一些,未傷到筋骨,俞嬤嬤暗暗鬆了一口氣,卻不敢鬆開手,怕老人家一怒之下又傷了自己。
殷綏眉頭緊蹙,銳利的目光停留在老人家的手上,他仍是一言不發,恐怖的氣場卻讓本來已經瑟瑟發抖的宮人們冷汗直流。
孫兒好像……生氣了。太皇太後有點心虛地動了動手指,其實剛才她也沒用什麼力氣,就是聽著響而已!
太皇太後輕咳一聲,把手從俞嬤嬤手裏抽了出來,故作隨意地將手背在身後,假裝剛才什麼也沒發生過。
硬的看來是不行,那就來軟的試試。太皇太後唉聲歎氣了好一會,苦口婆心地勸道:“你不是喜歡洛丫頭嗎?你忍心讓她受委屈,陪著你在邊城那種地方過活嗎?人家嬌滴滴的小姑娘,哪裏受得了這種苦?”
這種話其實不該當著洛琳菁的麵說,但現在太皇太後隻想把殷綏留在皇城,什麼昏招都出了。
聽到“嬌滴滴”三個字的時候,殷綏黑眸微眯,眼底劃過一抹極快的笑意,麵上仍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冷硬地回道:“孫兒會常回皇城看望皇祖母,請皇祖母成全。”
洛琳菁屁股往旁邊挪了挪,莫名有些心虛。她在冰淵與凶獸定下人獸兩界,互補相擾的協議時,就決定要留在獸城了。殷綏說他打算長駐邊城的時候,她高興極了,還主動迎上去親了他好幾口。所以太皇太後拿她作挽留的借口,實在是一招臭棋。
洛琳菁垂頭不語的模樣在老花眼的太皇太後眼中,就是一朵可憐的小白花。
太皇太後不知道這兩人背地裏早就已經說好了,聽到殷綏這般毫不顧忌,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無視洛琳菁的回答,剛剛緩和下來的怒氣再次上揚,怒道:“混賬!”
洛琳菁是殷綏這麼多年以來,第一個心儀的對象,她不同於一般的官家小姐,若是不肯嫁,就算皇上賜婚也不一定有用。太皇太後擔心殷綏說話直接性格冷硬,得罪了人家都不知道,有心幫他打個圓場,還沒來得及開口,一直跪著的殷綏忽然站了起來,走到太皇太後身邊,俯身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太皇太後聽完後,盯著洛琳菁看了一會,那眼神說不出來的古怪,看得洛琳菁心裏發毛。
太皇太後忽然擺了擺手,一臉疲憊又無奈地說道:“罷了罷了,哀家老了,管不了了,你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洛琳菁和殷綏走出萬壽宮的時候,還有些懵,之前太皇太後明明還很生氣,說什麼都不肯答應殷綏常駐邊城,怎麼殷綏隻說了一兩句話,她就答應了?
殷綏說話的時候聲音壓得很低,再加上偷聽別人談話不是什麼禮貌的事情,洛琳菁雖然耳力很好,卻也沒有認真去偷聽,這就導致她現在好奇得要死,剛剛走出太皇太後的寢宮她就忍不住問道:“你和太皇太後說了什麼,她老人家就答應了?”
殷綏低頭,對上她好奇的眼眸,嘴角微不可查地彎出了一道淡淡的弧度,輕聲道:“很想知道?”
“嗯。”洛琳菁想也不想地點了點頭。
殷綏忽然傾身向前,靠得很近,溫熱的呼吸打來她的耳朵上,癢癢的。
洛琳菁的耳朵又熱又紅,她抬手揉揉,低沉的嗓音帶著淡淡笑意,在耳邊響起,“我說,皇祖母若是答應,明年就能讓她抱上曾孫。”
“……”
洛琳菁整個人都僵住了,回想起之前太皇太後落在她身上那個複雜的眼神,好像還掃了一眼她的腹部……
“殷綏!!”
這一聲怒吼威力不小,百丈之外的侍衛都聽得清清楚楚。
眾人驚訝地看過去,隻見翼王殿下不躲不閃地站在那裏,任由洛小姐對著他又掐又打,眼中寵溺的光芒看得一群人心驚肉跳。
翼王殿下這是懼內還是有什麼特殊愛好啊?!這算是皇家秘辛吧?!
眾人艱難地咽了口口水,默默地移開目光,他們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
……
洛琳菁不打算在皇城待太久,洛家的事也該有個了解。她已經為洛成奉和章氏選好了後半生的路,務必讓他們活得足夠痛苦。
她原本打算自己回洛家一趟,既不告訴小姨和玹兒,也不驚動殷綏,可惜忽悠小姨和玹兒很容易,殷綏卻沒那麼好糊弄,哦,還有一隻無所事事的小凶獸,也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甩都甩不掉。
無奈之下,洛琳菁隻能帶著這兩尊大佛一起回了洛家。
洛琳菁在邊城做的那些事,早就已經傳開了,以一己之力解決了凶獸之禍,讓她不僅在驅獸師間受到追捧,就連普通的百姓對她也是敬佩有加。
當洛琳菁從洛府正門走進來時,洛家的仆人沒有一個敢上前阻攔,別說她身邊還站著翼王,就算她是一個人來了,他們也不敢攔啊!
管事火急火燎地跑進洛府最大的花廳,顧不上行禮,急忙叫道:“老爺!老夫人!阿韭小姐回來了!!”
花廳裏眾人臉色各異,洛成奉更是滿臉怒容,隱約間看到一道纖細的身影走進花廳,怒火攻心之下,抓起手邊的白瓷茶碗,不管不顧地砸了過去,“不孝女,你還有臉回來!”
這個杯子可不小,洛成奉盛怒之前用了全力,若是真的被砸中,必定頭破血流。
洛琳菁不躲不閃,對於現在的她來說,這個杯子飛過來的速度就像是慢動作一般,隨便就能接住,她還沒來得及出手,杯子已經被身邊的男人一把抓住了。
殷綏臉色不變,眼底卻已經染上了寒霜,洛琳菁眼疾手快,迅速抓住了他的衣袖,輕輕拉了拉,原本已經快要脫手而出的茶杯被殷綏重新抓在了手裏。
洛琳菁暗道一聲好險,她是打算回來算賬的,如果一進門洛成奉腦袋就開瓢的話,她今天可就白來了。
在洛家人驚恐的目光中,好好的白瓷杯在殷綏手中化為齏粉。
洛成奉呼吸一滯,心跳如雷,努力壓製著心底的恐懼,畢恭畢敬地行禮道:“見過翼王殿下。”
洛老夫人回過神來,也帶著眾人上前行禮。
洛琳菁這時候才發現,自己來得很是時候,洛家所有人都在這裏,就連最得寵的小少爺洛珝也在。
洛琳菁與人群中的洛珺對視一眼,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便移開了目光。
她走到花廳正中央站定,冷眼直視著洛成奉,清越的嗓音異常冷淡地回道:“人到的很齊,剛好,省了我不少麻煩。我原本也不想回來,但是為了親眼看一看你們的結局,自然要回來一趟。”
這話說得實在是大逆不道,洛成奉臉色微沉,低聲嗬道:“放肆,再怎麼說,你也是洛家的小姐,說的這是什麼話?”話語很嚴厲,語氣卻又帶著幾分無奈與縱容,就像一個嚴父正在教導自己的孩子,雖然嚴格卻也充滿著對孩子的包容與愛意。
洛琳菁嘴角抽了抽,很想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她也是第一次知道,洛成奉還有演戲的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