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確是這樣打定了,於是眼珠兒雖是嵌在《安娜套在頸子上》,然而思想的泉源已在多方麵的洶湧著,閃爍的流出許多珍奇的故事,儼然都是超於柴氏所描寫的,在推擠,喧嚷,爭著出風頭。這正是所謂觸類旁通,也是讀小說之所以有進步的所在。自然,故事中免不了有男女間的曖昧事情。雖則人們有批評現代小說總脫不了三角戀愛等的俗套,然而除了男女還有什麼世界。隻求事實不平凡,寫作得細膩,遒勁,再加上新奇的思想作文章的背景,他敢斷言這種文字正是投人之所好,再合口胃沒有的。於是許多故事在他的腦中象龜兔競走般的奪起標來,終於有一個占了勝利。
那是兩年前一個軍界朋友對他說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可忘記了,事情是出在常熟:一個流氓屢次向同鄉一個闊老頭兒借貸,老頭兒很厭煩的想壓製他那無厭之求,有一次竟用嚴詞打發他,這流氓好生氣憤,千方百計要圖報複,末後就慫恿一個很生得標致的無賴,在戲院裏勾搭上老頭兒的女兒,又暗中嗾使他們卷逃到一個繁華地方,他自己也偷偷的跟了去。不久,他設計將那女子賣給娼寮,得了許多身價。那女子有個出洋的哥哥,回國後也到了那地方,這流氓聽了信,又引誘他去嫖妓,將他的妹子介紹給他。不消說,暌隔多年的兄妹已經不相識了。當兄妹之間發生了肉體的關係,各人露出真實的身世之後,那留學生竟羞慚得至於自殺。
世界是向未來主義演進的,文學又是引著世界到未來主義的向導,它是革命的,建設的,然而兄妹發生關係這已經太平凡了,而哥哥自殺豈不更是傳統思想下的無謂犧牲嗎?這有損於小說的偉大,至於說這流氓的舉動是一個無產階級者對於資產階級者的報複,那更是無聊,最好哥哥不自殺,且出乎流氓的意外,兄妹竟是如膠漆相投的戀愛著,甚至將兄妹改為母子都不妨。勁草先生是這般想,覺著那是最新奇的思潮,他發明的,他頗自慰,從這思潮一推想,於是起首他那在荒原漂泊著的靈魂,現在得著美滿的歸宿了。儼然一個輝煌絢縵的宇宙開辟在他眼前,不,他簡直是萬能的上帝,以他的文學之偉力才製造那末一個宇宙,他深入那宇宙裏,在視察他的孩子們。那兒,天是永遠嵌著陽光普照的天,風是摩撫著萬眾的溫柔的風,一切景色都呈著異彩,大地上滿是威嚴雄壯的建築。
孩子們都是些詩哲,在宮殿裏藝術的生活著,孜孜的在滿足那隻一動念就能滿足的欲求。他仿佛在溫和的命令著:
孩子們,你們吹啊,唱啊,舞蹈啊,裸著體去找著任何的異性去享樂啊,你們的妹妹不在前麵嗎?啊,你媽在動著春情啊,去吧,任情的找著她們去求愛吧,這是在實現著未來主義,可是“未來”已經“現實”了,你們還得努力的探求著“未來”,在同種中“未來絕了跡,你們就找獸去,找禽去,甚至找昆蟲,一切都找遍了,不是無所謂‘未來’嗎?不,時代是不停輪的,今日的‘未來’,是從前的過去,是這般循環著的,勇敢的前進吧,孩子們,上帝在你們前麵指點你們啊……”勁草先生相信文學是應該走這條路的。由這條路行去,到什麼止境?還是循環著呢?究竟這意義有什麼價值呢?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