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裏該沒有什麼嗎?上個月寄回十塊錢信上不知說了沒?”

“沒有什麼,錢也收到了,隻是……”何先生癡癡的瞧著她笑,儼然信裏有笑的材料。

“隻是什麼?請你念給我聽吧,謝謝你!”她的心裏有些恍惚,擔心著家裏出了什麼醜事似的。

“念是自然念給你聽,可是念出來你可不要難為情噢。”他笑著,眼睛斜斜的瞅著她,“你靠攏來點,我輕輕的念給你聽吧?”他兩手抱著自己的身子兩邊搖擺,擺得很入神。

“別裝腔,請你爽爽氣氣的念吧,謝謝你!”她口裏雖是這樣說,心裏真的有些難為情,隻是“靠攏來點”,卻不肯照辦。

“好吧,那末我念噢?”他微微的有點不滿意的念:

“妹妹,二月初三收到汝信,並大洋拾元,我非常歡喜。

汝近來身子不知好否,甚念,在外總要保養身體,錢要用時盡可留用,不必每月全數寄回,家中一切平安,二妹生了小的,元宵後回家住了半個月,銀兒也乖,前幾天他受了感冒,晚上發熱,口裏隻是喊姆媽,現在已經好了。我呢,近來精神有些不濟。”這些不關緊要的話,一氣就念完了,他默默的瞧著她,探探氣色,她的臉上忽然灰白了,“銀兒才五歲半,這末小的孩子就離了娘,婆婆老態龍鍾的還得要人服侍”。他是整天辛勞那有工夫管,冷熱屎尿,有誰照應他,這些還事小,他又沒有伴,門前的那口塘,水光閃閃的,設若掉下去,那就……,她正在暗地裏酸楚,何先生又火上加油的把信中的話接上:“飯也吃不下,做事是無精打采的,走進房,冷冷清清的像是和尚庵,一躺在床上就做夢,每每夢見你,夢到那些事情上去。兩年多的日子都是這樣淒淒愴愴的過去,妹妹呀……”他又停住了,眼睛向她睃了一睃,嚇嚇的幹笑著。

她的灰白的臉忽又血紅了,眼眶裏淚珠瑩瑩的。她發現何先生注視她,她用手遮了臉,轉過身子去。

“還有要緊的話,——怎麼著!站攏來點啊!”

“唉,謝謝你,不要念了,我是光眼瞎,你隨意造些話在裏麵,誰曉得。”她羞羞的回轉頭來說,精神又漸漸的舒暢了,快慰了。

“真的,句句是真的,我還騙你嗎?你素來對我很好的,我還騙你嗎?”

“唉,那就是他受了人家的騙啦!——唉,作孽,他也是少讀了幾句書,家信也要請人寫,請人看的,你曉得又是請了個什麼化孫子寫了這些鬼話啦!唉,真作孽!”

“是呀,寫信就要找我們這樣老實人寫,這作興是誰跟他開玩笑也說不定,我是照著信上念的。隻是你已經出門這樣久,他就難道真不想你嗎?”他瞧著她融融的笑:

“那個男人不想堂客,那個堂客又不想男人的。”

她把頭低下去,避一避燈光,何先生越瞧越神往,“還有要緊的話”也就沒有了。她像受了感冒似的,身子動了一動,卻啟卻又停住,沉思了一陣說:“何先生,真的不出門嗎?如果不出門,那就還要麻煩你一下。”

“你既是有事,我就不出門也行,你不是別人,什麼事我都肯替你盡心的。”何先生諂媚了兩句,又啟示她說:

“太太又不在家,說不定一二點鍾才回來,趁著你有工夫,就把你要做的事情替你做了吧!”

“是的,太太在家就忙不開,趁著今晚就請你寫一封回信吧?一次不了一次的麻煩你,真是折磨人!”她實實在在的抱歉,雖則自己平常也替他打水,買東西,究竟寫信看信是比什麼都難的。

“啊——就是寫回信嗬,我以為有什麼好事情麻煩我,好吧;你就站在我麵前說,我一句一句替你寫就是。”

她得了何先生的允許,就像喜鵲一樣的要飛下樓去取信紙。

“不必下樓了,你是取信紙嗎?我這裏有,早就替你預備好了的。”

“信紙信封也要用何先生的,這怎麼要得!”她一壁說,一壁走回來,倚著桌子邊站著。“請何先生這樣寫,就說我身體好,事情末,也不很忙,隻是沒有什麼大味分。信末,收到了,我很想念家裏,不知為什麼老是幾個月不寄信來。”她響了一響嗓子,又再往下說,許多的話就賽跑似的紛亂著,一齊擁到口門來:“婆婆末,唉……”

說到婆婆就有無窮的慨喟要向何先生申訴似的:“那末大的歲數,不知還常常發氣痛不,事情要她老人家少做一點,這樣要管,那樣要管,一張碎米嘴整天煩個不住,我要出門末,也不是純然為著家裏窮,實在也是受不住嘰嘈,你怕我真忍心——”她的喉頭像塞了什麼,“二妹是前年出嫁的,她老人家就隻有這個女兒胎,幾多看的重羅!生了孩子,我好意思不送禮嗎?二妹是跟婆婆一氣的!在家裏的時候,指雞罵狗,受她的氣也真受足了。但是,我不送禮,她們不生氣嗎?講起來,我在外麵賺錢,賺洋錢,唉,一天忙到晚,傷風頭痛,還敢躺在床上嗎?”

她越扯越遠,費了一番思索才找著了頭緒:“嗬,請你添上一句,說我要寄點衣料給毛毛做點什麼,有便頭就寄回來,說起來,也算是舅姆胎!就是這幾件事。嗬,還請添一句,問問婆婆的安,二妹兩娘崽人好不,孩子乖不?我末,在這裏身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