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周瑾的中篇小說，再來讀她的長篇小說，我很難想象這是出自同一作者之手。《淡緣浮世》有關清末中醫世家的題材久遠而古老，而作者對這一故事的講述又是那麼張弛有致，興致勃勃。周瑾在這裏，幾乎是變戲法般地以一部截然不同的作品，向人們展示了她的另一套筆法，另一種路子。
周瑾幾次向我講起她對阿來的《塵埃落定》的觀賞。看得出來，《淡緣浮世》確實是受到阿來不小影響的一部作品。作品中的德仁堂的創始人周瘋子，救治南下巡察染病的乾隆，爾後被封為“禦醫”，都是非有意所為的“無意插柳柳成陰”，他充其量是個醫癡；而德仁堂的小少爺宣兒，用五毒草製作了五毒丸，在一次打賭中給患病的青衣仆人服了竟取得奇效，五毒丸被改名為“永光丸”，宣兒也成為德仁堂的再世華佗，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歪打正著。癡人有癡運，傻人有傻福，在這看似不合情理的故事之中，其實包含著直覺更能切近生活本質的人生哲理。
當然，《淡緣浮世》有更多的東西屬於周瑾自己。比如德仁堂那藥味彌漫又等級森嚴的環境氛圍，那彼此利用又彼此戒備的人際關係，都表現了作者長於渲染又精於鋪排的藝術才力。尤其是作品中的德仁堂的老爺、二少爺，其性格之獨特，形象之豐滿，都達到了相當的程度，煥發出引人的異彩。作為德仁堂的掌門人，老爺外抗洋人，內治家人，苦苦支撐著一門祖傳家業，但孰料恍恍惚惚之中禁持不住自己與二少媳睡到了一起，使自己從人格到威望都每況愈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直瞧不上也不信任的二兒子掌管了家產。這樣去描寫一位世家老者，似乎有一些殘酷，但卻徑情直遂地揭示出人性的弱點，以及這種弱點可能與命運的某種勾連。要說作者的心硬手狠，那還是對二少爺的描寫。二少爺天性聰慧，為人孤傲，但在德仁堂卻不受待見，處處孤立。他憑借圈套與手腕，終於當上德仁堂的掌門人時，德仁堂已瀕臨倒閉。更為不幸的是，他一生鍾愛的女人是他的大嫂，他要堂堂正正地擁有大嫂，而這隻能在嫂子將死未死之際。作品中有關二少爺不顧一切地與彌留之際的嫂子人洞房一節的描寫，可謂感人殊切，動人至深。二少爺在禮儀上傾其全力，更在心底裏傾其全心，他在紅燈高掛的夜晚，向自己最心愛的人傾吐著，訴說著，說刻骨的相思，說銘心的懷戀，真是情切切、意綿綿、淚漣漣，撼天動地，人神共泣。正因為這一幸福的過於難能，二少爺才把它看得十分重大；又因為這一幸福的過於短促，二少爺就更加顯得可憐、可悲。失去了心愛的女人，或者說沒有了嫂子，二少爺便了無牽掛又不甘心，他在吞服了“不死丸”後仍死不瞑目，便是他向人世發出的最後的詰問。
《淡緣浮世》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作品經由老爺、大少爺、二少爺、宣兒、彩依、陳管家、七哥這些各具個性的又遭際不一的各填人等，寫出了一個特定時代對人性的約製，以及由不同向往的衝撞所構成的命運大搏殺。它的價值更多的不在其生活的厚度，而在其人性的深度。而這一點，作者自己在寫作中也未必有清醒的認識。她在作品的構思與敘述中，顯然想要表達更大的生活層麵和過多的題旨意蘊。從中西文化碰撞到新舊文明衝突，都想有所涉獵和有所揭示，但故事本身並不是你想放什麼東西都能悉數負荷的魔車，它隻承載與自己密切相關的東西，而這具體到德仁堂這樣一個故事，就主要是藥性中的人性。但話又說回來，在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中，能在較大的生活麵的鋪展中作出如此有深度的人性揭示，已屬十分的不易。這對於如周瑾這樣的出生於70年代的女作者來說，已是一個相當不菲的成果。
作為周瑾的長篇處女作，《淡緣浮世》滿含生氣又不無稚嫩，但這無疑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藝術演練。有了這充滿自信的第一步，就會有日益穩健的第二步，第三步……我們完全可以對她作出更多更好的期待，而她也一定會在今後的創作中不負眾望。
八年問，拋開一切埋頭寫作，而且以有質又有量的五部中篇和一部長篇風風火火地闖上前台，周瑾切切實實地成為了當下文壇的不為人知的新人，用漓江出版社宋安群總編的話說，是新的一匹“黑馬”。她的這些作品完成於1999年，出版於2000年，因而，你可以說她是最後躍現於20世紀中國文壇的一匹“黑馬”，也可以說她是最先躍現於21世紀中國文壇的一匹“黑馬”。在這樣一個世人矚目的時刻躍現出來，無論對於周瑾本人還是對於當下文壇，都不能不是一種幸運。
1999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