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歲那年,學校文藝隊排練一組大歌舞,我們這群小隊員穿上各個民族的服裝,在其中舞蹈。我分到一套彝族服裝,紅、黃、黑三色百褶裙,精蕒的短衣和黑色繡花坎肩,還有一件漂亮極了的紅紗導篷。這絕對是那些舞服裏最美的一套,為此,我遭到好多女孩的嫉妒與羨慕。因身著如此美晌飄逸的演出服,我才知道了彝族,我對它的全部知識就是這個民族的女孩擁有這麼動人的衣裝,那恰是70年代,當城市女性的衣服單調得隻有軍裝色時,她們在南中國的某一隅身披虹霓般繽紛的色彩正燦爛優美地做著女兒。

我們的舞蹈隻短短池演了二十天,我也隻燦爛優美了二十天,就八得不與那身美麗的衣裝告別。自那時起,我就開始思慕彝族。童年很快結束,後來,當兵、寫作,成了作家,不停地去作萬裏行,走過了很多少數民族地區,又偏愛上民族曆史題材的創作,雖然一次也沒有涉足西南大涼山,佝西南方更遙遠的瀾滄汀、怒汀流域倒是去了好幾次。彝族遍布西南姿容秀麗的大山,在我走過的線路上不斷見到這個民族的各種支係,撒尼支係、阿細支係、諾蘇支係、花腰支係等。各支係的穿著打扮都不一樣,你以為他們是不同的民族,誰知他們均是間根同源的族人。就憑這點,彝族便成了令我深深為之著迷的民族。今夏的某一天,作協的小尹來電話,說要組織作家訪問團去大涼山,我快樂之極,即刻踏上心儀已久的旅程。

西昌近年來聞名於世的是它的衛星發射中心,西昌的名字是衛呈給它張揚出去的,西昌在外地人心中的模樣便是那高聳的發射架、昂然梃立的火箭,除此之外,你再也無從去想像了,無從去捉摸它的形象和它的性格。我就是在一片茫然中飛抵西昌的。走出機艙,它首先給了我一個驚奇,就仿佛猛然瞥見一位擁有絕世美貌的女子,你說你能不驚異萬分屏息凝神嗎?西昌之美是天成的,高原獨有的深藍的天穹,隨意組合在天際的大塊雲朵,四周濃綠的山巒……我們從霧氣蒙蒙潮濕悶熱的成都乍一進入這種地方,全身心煥發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清爽,就在我們沉浸於自然景觀中時,東道主緊跟著又將一幕人文景觀展現到麵前。一群身著繽紛民族服飾的彝族姑娘手捧酒杯載歌載舞而來,向客人唱起敬酒歌。清純的未有任何雕琢的嗓音與眼前的自然風光十分和諧,你不由得覺著,這樣的山水才滋潤出這樣的嗓音,“呀茲地呀請喝一杯彝家的酒喲,呀茲地呀……”旋律亦是未加任何編造的山歌的原腔原調,質樸粗獷,好似撲麵而來的山風,令你一下子跌入山野民族那純真浪漫的文化氛圍裏。喝罷了彝家的水酒,你也就熟悉親近了西昌。

原來西昌仍在西南大涼山的原生形態之中,雖然它有我國最尖端的科技、有現代化的城市、有正在架設的高速公路……你有的一切它都有,但是,它仍保留著一份你沒有或者你已經遺失了很久的東西。西昌的魅力就在於此。

我們住在幽靜的邛海賓館,每天出去參觀遊覽。主人把活動安排得滿滿的,看來他們也是想在短短的一星期裏將大涼山全方位地介紹給我們。它的現代和它的古老,我們交替著去領略,比如看罷了衛星發射,緊跟著又深入涼山腹地,在彝海邊的草灘上野炊,品嚐地道的彝家坨坨肉,吃得滿嘴黑炭。四周的風光美得逼人,靜得怕人,所有的聲音都是我們製造出的,待我們這一夥人消失後,大山和彝海將複歸平靜,時間在此地似乎不具任何意義,一切仍在亙古的靜謐裏。隨著夜晚的降臨,似乎年輕的小葉丹與年輕的劉伯承就要在燃燒的篝火前歃血為盟。

在神秘火焰的那一邊,一切似乎都沒有遠去,仍繼續著。繼續著究竟是彝人幸運地擁有了涼山、還是涼山幸運地擁有了彝人。或許,彼此都感到幸運地擁有了對方。在我看來,涼山就該是彝人的,就像西雙版納就該是傣族的故鄉、阿佤山就該是佤族的生息地、北部草原就該是蒙古族遊牧地一樣,傣人與水、阿佤人與山、蒙古人與茛原的情感都是別的民族小可替代的。別的什麼族來了便不能與此處山水和諧相處,比如成吉思汗的蒙古大軍到了俄羅斯森林,那鬱鬱蔥蔥的大森林令蒙古汗王們大為憤怒,他們要統統燒光這些可恨的樹木,因為它們妨礙了他們的目光,蒙古人的目光要同馬蹄馳得一樣遠。然而,走入彝族的曆史,我吃驚地發現:涼山原不是彝人的,大小涼山在兩千年前沒有人,也沒有神。遙遠的新石器時期,此處山野一度繁榮過,考古挖出了石板墓、大石募文化、石棺葬文化和銅鼓文化,佝這些遠古先民的後裔早已走出祖先的洞窟和十屋,遷徙而去,或成為威震蜀地的某個大族,或成為馳騁於西部雪域的某獵騎民族,抑或逬入中原與漢族血液相融和。總之,涼山隻是他們度過堇年的搖籃,一塊大石板封存了先相的遺址。涼山在人類新一輪的生存競爭中等待著更具活力的種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