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說:我們都是垃圾嗎?
……
後來我說:怎麼辦?
……
我不知道沉默無聲對於別人意味著什麼,我的沉默隻是因了怯懦和罪惡感,亦如我委身你父親,亦如我失去你。
我已與你父親失去聯絡多時,記得最後一次通話,他淺淺問我是否恨他。我不置可否,隻得無禮地掛斷了電話。
很難相信至今我依然深愛他,因為有這愛,恨便無處藏身。隻是我愛了一個頹唐的軀殼,情感來得那麼濃烈刺骨,對象卻是如此滑稽可笑。
我至今記得那時上學,晚自習結束以後,你父親騎了單車送我的每個夜晚。在離家附近的狹長弄堂裏,同樣漆黑陰涼如水的夜晚,狼犬嗚咽。昏黑路燈一路輪換把我們的身影逐漸拉長至纖弱線條,弄堂兩邊的髒字塗鴉在這黛色的光線下幻化得模糊,甚至可以想象成孩童的頑劣筆跡。
我垂著頭,看見自己的黑發被風輕輕掠起,摸索胸前厚沉的教科書。少有對話的路程,我卻自娛自樂於如此的沉靜,往往回到家後才想起今天並沒有回頭張望,或者那些荒唐腳步聲從來沒有存在過。
那時想起父親,竟也會假設他與母親的愛情,他們曾經也如每對平常戀人,耳語親昵。初夏時節,晚風微涼,空氣裏彌漫了甘甜芬芳。香樟樹葉鋪成斑駁柔軟的厚毯,踩過去窸窣作響。父親定有寬闊健壯的肩背,而母親也是青發白臉,善作巧笑的妙齡女子。她坐在父親的單車後麵,看見弄堂昏黃的路燈輪流延展了自己的影子,看見兩邊白牆清涼如月,看見自己的長發被風輕輕掠起……
萬物滿有困乏,人不能說盡。
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豈有一件事人能指著說這是新的?
哪知,在我們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
已過的世代,無人紀念;將來的世代,後來的人也不紀念。
我時常設想母親是否會思念父親,特別是當她看到我暴露於陽光下琥珀色的雙瞳,她會回憶起什麼。
我現在置身學校,勤奮補習,伶俜獨行。偶爾穿過學校的籃球空地,會看到赤膊投籃的男孩和圍繞著他們尖叫的女孩。這幅景象已經恍如隔世讓我木然,我抱著教科書繼續走著,隻是拐進牆角時竟猝然掩麵慟哭。我的額頭抵著肮髒的牆角,雙膝跪地嘔吐般哭泣。
我愛過的人在哪裏?
那個也會在學校操場赤膊投籃贏得滿場掌聲的男孩,那個持刀群架被學校三令五申開除學籍的不良青年,那個抽煙喝酒遊手好閑無所事事的男人,那個載我回家,的確良布襯衫裏散發出輕淺汗味的肩背,那個要離鄉打工跪地向我求婚的男人,那個使得我放棄高考機會背離母親一路南下廣州的丈夫,那個用紅布蒙著我的眼牽我走進破舊、矮小新房的男人,那個會坐在最後排用試卷折紙飛機的少年,那個沉默軟弱如雌兔的男人……我頭疼欲裂,腹中一劑陰冷抽搐。
玉兒,自我棄你,總是難以抑製得疼痛空冷。我曾試圖隔了身體撫愛你嬌弱瘦小的臉,那時已是七月流火,我赤裸對鏡,按著你隱隱蠕動的身體激動異常。隻是那時我與你父親已經天各一方。我看不下他的懦弱卑怯,看不下一個所謂家庭的滑稽邋遢。我背了書包,穿了跟他南下時一成未變的劣質運動服一路火車站票回到故鄉。我不敢見母親,因為我毀了讓她光耀門楣的全部希望,也更因為我懷了你。
我像背井離鄉的困獸一樣,長發枯燥淩亂,雙眼渾濁憂傷,遊走在彌漫腐爛溫柔氣味的弄堂。寶貝,對不起。
不要叫我媽媽,我不配,真的不配。你的媽媽應該有純白精亮的珍珠耳飾,藏藍貼身的碎花長裙,她會貼在你額頭給你唱歌,會哄了你安睡既而親吻愛撫你……而我是什麼?我穿著彌漫三等火車車廂裏陳年汗液的肮髒運動服,背著仿牌的破舊書包,捏了僅有的幾張皺爛鈔票,像狗一樣躬身遊蕩,像狗一樣蹲在藥店門口,像狗一樣用舌頭舐舔去鹹澀的眼淚……
寶貝,對不起。
媽媽每天都夢見你,夢見你躺在我懷裏酣睡,夢見你被異人搶去,夢見你在荒野餓得抽搐,夢見你被狗狼追趕噬咬,夢見你聲聲喊我母親……媽媽好想抱住你,摟著你,這樣就沒有什麼會弄疼你。媽媽用汁水喂你,用身體暖你,用背去擋住惡狗烈牙。
可是寶貝,媽媽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根本沒有!媽媽沒有抱住你,媽媽親手殺了你……你的媽媽,她用藥蝕了你的皮,用針吸了你的腦,用刀捅了你心!讓你還沒有睜開眼看一眼世界的紛亂和浮華時,就撕裂了蟬翼般脆弱難堪的皮膚,像垃圾一樣流入濕腥的海洋。
玉兒,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該文為浙江大學第八屆校園文學大獎賽獲獎作品,作者時為浙江大學人文學院2003級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