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個衰落的象征:講故事的人(2 / 3)

也許,就一個人的閱讀經驗來說,它們講的是不同的故事,一個老人,一片海,一個小女孩,一頂帽子,一個病人,它們是如此不同,讀著就不同,發音也不同。但就時間而言,就這座創造出詞語的Z城而言,就這座Z城的千年曆史而言,它們依然是在重複。

詞語終究是有限的,那麼,詞語的組合也是有限的。

那些故事不過是詞語千萬種排列中的一種。流浪狗的故事就是男人與女人的故事,男人與女人的故事就是精神病患者的故事。是的,它們使用了不同的詞語,但並不意味著否定了重複。而是因為講故事的人刻意地拋棄了一些詞語,他挑選了一些詞語,然後他把另外一些詞語隱藏。甚至,他告訴讀者,說,這個鐵盒子裏是我沒有用過的詞語。讀者完全知道是哪些,隻是他們裝聾作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如此一來,每一個故事,其實在詞語被創造出來的時候,便已經誕生了。

如此一來,所有作家的悲劇命運,也該粉墨登場了。

沒有人在寫作。寫作是不存在的。

每一個講故事的人,所陷入的,僅僅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衰落而墮落的象征了。他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賭徒,他對俄羅斯輪盤無限癡迷,他嗜賭而成人性。他的出生是一種賭博,他的死亡也是一種賭博。幾率,這種數學遊戲,在詞語和這種賭徒麵前不堪一擊。因為對賭徒而言,他的每一次拋擲和前一次拋擲一模一樣,他的詞語不會多也不會少,詞語的存在完全重複,那麼,結果必然是一樣的。

也許有人會說,看呀,有人中了五百萬,有人一分錢也沒中。但實際上,“五百萬”和“零”有什麼不同嗎?僅僅是,前者將“五百萬”這個詞語選中,隱藏了“零”,後者將“零”選中,而隱藏了“五百萬”這個詞語。

在詞語麵前,人人平等。沒有人比任何一個人更值得稱讚,也沒有人比任何人更歸於卑賤。人性看起來不同,乃是因為人的皮囊裝不了那麼多詞語。人性在變化,也是因為它在不斷地更換一些詞語。甚至更換也是不存在的,它在強行吞噬另外一些詞語,而使得自身變得更加偉大或渺小,正義或罪惡。這就是,為什麼Z城的讀者常常閱讀到作家的作品,而心中湧起無限羨慕、稱讚、嫉妒和仇恨的原因。理解作家作品的人是和他一樣的人,不理解的人則要麼試圖成為和他一樣的人,要麼,就選擇相反的詞語來充填自己。這種交流,更激發了作家與讀者,兩種身份之間的轉換,但在本質上,它們仍然是同一。

如今,Z城的人們時時刻刻都在閱讀,他們讀得越多,自以為知道得越多,卻未明白,他們隻不過是在發現他們曾經知道的東西。他們是一群曆史的拾荒者。而令人諷刺的是,這個觀點,已在遠古時期,被一個叫做蘇格拉底的人一語道盡,但仍然不為眾人所知。他是曆史中第一個被冠以“智慧”之稱的人,他的一生是尋找“智慧”這個詞語的涵義的一生。他,用我的話來說,是一個真正“講”故事的人。

毫無疑問,當每一個作家拿起筆來成為一個講故事的人時,他都期望講一個有意義的故事。但他之所以尋求“意義”,乃是因為故事本身缺少“意義”,這個詞語——他注入意義,用自己的微渺的靈魂之光來給予瑟瑟發抖的生活以希望。但很少有作家在小說中說他發現了“意義”,即便他說了,我想,很多人也會認為其毫無“意義”可言。

而與此同時,Z城的人們,不斷地希望通過閱讀來獲得意義。但實際上,他們尋求的並非是“意義”——他們遮遮掩掩,謊話連篇,甚至他們從不閱讀那些看起來像有意義的東西——他們追求的,不是意義,而是,發現新的詞語時所產生的驚顫。通常,他們不會去閱讀那些和他們生活相似的作品,他們習慣於閱讀與他們的生活決然不同的作品,這種習慣,就是一種顯在的證明。進而,他們的習慣影響到了講故事的人,使得作家背叛了生活,背叛了自身,從現實步入超現實。作家因而為謀取一個好的故事而去虛構故事,盡管故事是原本存在的,但他拋棄了自身的故事,講的是不屬於他的故事,是另外一個人的故事,一個存在於曆史中的被遺失的故事,一個存在於現實中的被忽視的故事,一個存在於未來中的還未發生的故事,甚至不存在於這個世界而存在於另一個世界的被隱藏的故事。他,這個作家,用“故事”刺殺了另一個人,同時也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