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輪車慢悠悠地沿著公路騎著。麵前是初生的朝陽,背後是暮色的夕陽。老年輕們仿若帝王一樣,昂著頭,三輪車吱呀像是戰馬,他們巡視自己的王國,檢閱自己即將誕生的臣民。想著,可以吃自家種的青菜了。瓜蔓即將爬出來了,那是誘惑的美人蛇,撩撥著他們心尖的喜悅。日正驕,花正豔。在這樣的忙碌中,他們獲得了新生,以往生活的斷裂被泥土粗糙的大手撫平,某種印記一樣的意義被重新證明,他們不再是被閑置在車間中的廢棄零部件,隻在人們打掃的時候拾起看看。在這片秘密花園中,即將誕生出美好的夢,重新洗滌掉從前的蕭瑟,重新覆蓋掉從前的荒蕪。老人們的夢與土地們的夢,相濡以沫,在悄然的、蓬勃的播種、發芽、生長……
收獲的季節是美妙的,一種年輕時的攀比與收獲一起如火如荼地展開,盡管當年舉家投入大片大片金黃色的稻田的輝煌已經不在,但是這些小小的蔬菜帶來的意義卻也不一般。偷偷地伸長了脖子看看隔壁田裏的菜種得沒有自己的好,嘴裏卻說著:“儂種來的倒是老好的麼!”就連對於深惡痛絕的偷菜行為,也帶了一分不一樣的特別。臉上還是厭惡生氣的表情,嘴裏還是憤憤地說道:“這種人哪哈(怎麼)這樣的呀,我個(這)兩個瓜,好的咯——”最後一句,被“別有用心”地拖長了調調。
忙碌不隻是在收獲的時候才得到意義的,但,收獲是忙碌某種非同尋常意義的證明。這個美妙的季節,老人們不僅僅奔波在田間,還有樓房的階梯上,給子女們送上一點新鮮的蔬菜。往往草帽都沒有來得及摘下,鞋子上的泥還沒有幹掉,倚在門口,擺了擺手說:“我弗進去哩,等歇(過會兒)我還要去田裏看一下。這菜新鮮的,自家種的,市麵上那些都有農藥的,我是從來不灑的……”“弗夠的話自個兒去田裏弄好了,阿裏(哪裏)塊地你曉得伐?出去老早外浜頭阿春家房子對過去那片……”想想歲月裏的那些指點江山激昂意氣也不過如此吧。汗水在皺紋的褶皺中下來,像是撫平了歲月所有的烙印。某種曾經青春歲月裏的純粹又回來了,歲月流轉,腰板似也不再佝僂。那些憔悴的失意與頹廢的落魄不是屬於年輕人的,更不是屬於他們,這些老年輕們。重新被賦予意義的田地上的蔬菜抬頭,齊聲高歌青春。
走在田間,風兒像時光一樣悄然溜過。他們不說話,隻是將眼睛笑成了紋。誰能這樣熱愛生活,熱愛著大地上的一草一木,這樣純粹地站在太陽底下,這樣滿足地看?大地在,他們在。生機是生活創造的。歲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直到後來,政府又要重新啟用這些地。消息傳來的時候,老人坐在田間,有人就躺在樹蔭下睡覺,草帽擱在臉上,夢中是一個個斑斕的未來。黃昏中的未來,也是朝生的未來。點燃一根煙。在一間封閉的房間裏,煙總是久久的,不能散去,而在這曠野中,煙霧嫋嫋,都隱在了空氣中,不一會兒就消失了。當年拆遷的時候,離開這片住了幾十年的土地,總是回頭再回頭的。已經過了矯情的年齡,卻是,眼淚都要掉下來了。總是想說什麼,但說什麼都是不夠的,所以什麼都沒有說。當時無言,如今,更是沒有什麼要說的了。本就是一個秘密的敗露,噢,不,不是敗露。沒有多少人會在意這一點點心尖上的悸動。每個人都很忙,在大樓裏,空調冷氣的滋潤下,統計著很多數不清的數字,簽幾個字,開幾個會,城市未來的規劃都被敲定在紙上了,包括這些土地。推土機會重新地橫行過的這一片土地,所有的秘密都在未曾發現的時候就被摧毀了。最後一抹綠會掙紮著頹敗在機器下。而這一切,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也沒有什麼好想的。反正,都已經經曆過了,不過再一次經曆罷了。隻不過,他們知道,自己的歸宿,大抵不是在老年活動中心。遊戲,對於勞作來說,真是一件索然無味的事情。
所以,一定要繼續勞作,一定是離不開土地的,隻要土地在,夢就不會死去。烈日當頭,老人們又重新出發了。去當園林工人種花。並非缺錢,隻是,勞作。對於這些老年輕們,勞作已是近乎信仰一樣的支柱。他們的夢,連著土地的脈搏飄揚。三輪車接著三輪車,他們又浩浩蕩蕩地開往了種花之地,鬥誌昂揚,仿佛開往戰場保家衛國的士兵。如花一樣的年華,青春不是一份年齡的劃定,而是一種意義的證明。當有人對這一群不會享福的老家夥們指指點點的時候,一定是這些人不懂他們的青春與夢。
(該文為浙江大學第十四屆校園文學大獎賽獲獎作品,作者時為浙江大學人文學院2011級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