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被背叛的遺囑——懷念卡夫卡(2 / 3)

人們經常說:如果卡夫卡的確願意毀掉他所寫的,他本來可以自己去把它們毀掉——這句話源自米蘭·昆德拉《被背叛的遺囑》末章第7節第二段,姑且信之。但同樣的邏輯下,是不是一個人想幹什麼事就必須馬上去幹,或者說親自動手幹呢?難道那些正常人所說的人生遺憾都是一種謊言?難道說有著這樣一種思想覺悟的人在死之前說“我其實想當一名詩人”時,活著的人不應該流淚,而應該扇他(她)一耳光然後置若罔聞?布洛德曾說,他對卡夫卡的每一個詞句都有著“狂熱的崇拜”,而實際上在早些時候,他甚至希望卡夫卡能夠順從別人,“取消一些東西”。最終,布洛德背叛了他的朋友,把他的“狂熱崇拜”變成了殘酷事實,他將卡夫卡的所有東西都公布於眾。他一瞬間讓一個害羞的人脫光衣服在大街上招搖過市,並且口中充滿崇拜之詞。多麼要好的朋友啊!米蘭·昆德拉在文中批評布洛德時寫道:“布洛德的不審慎在我看來無可原諒。”這個“不審慎”在我看來簡直是對布洛德的一種褒獎,仿佛在他精神和注意力不集中的恍惚之間,拯救了這個世界上一個偉大的靈魂的碎片,讓世人得以親見。事實上,布洛德的“不審慎”並非他意識上的疏忽,而是他本人的屬性,因為他無法“審慎”,因為他不是卡夫卡,他雖然崇拜卡夫卡,對他的一些文字充滿敬畏,但他就像一個虔誠的信徒一般,對上帝一無所知。他看到那一堆堆閃光的東西,卻辨識不出金銀銅鐵。他想讓眾人看到卡夫卡的美,卻不知道哪一塊地方是該漏的,哪一塊地方是不該走光的。索性,他讓卡夫卡直接光著身子登上舞台,他本人無法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所以他聰明地把任務推脫給了全世界。燒掉所有文稿,公布某些文稿,公布所有文稿。這些都應該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沒有耐性充滿狂熱的布洛德忍不住了,他急於讓世人知道卡夫卡的某種偉大,一種他的敏感的直覺所看到的東西,同時也急於讓世人知道自己的偉大,布洛德的存在。甚至我想說的是,這個世界上不是隻有一個布洛德,而是有無數個布洛德,而那個在卡夫卡身邊的布洛德隻是一個幸運的布洛德,當然,也是那個背叛了卡夫卡遺囑的布洛德。

顯然,沒有人會因為世界獲得一批無價之寶來苛責布洛德,沒有人會因為他背叛了卡夫卡的遺囑而對他的道德說三道四,是因為《審判》?《城堡》?他的敏感日記?他的寫作方式,表現主義?抑或一個隱藏在陰影裏的天使的隱喻?

不是,完全不是,隻是因為,卡夫卡已經死了。

世人已經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了,甚至他們無法奢求的東西也被布洛德那個該死的好朋友全套奉送。他們無須感慨,隻需微笑。他們接下來要幹的事情就是成為一個個考古學家,把那一個個象形文字背後的含義推敲出來,那就是他們所謂的“創造性工作”。米蘭·昆德拉不相信卡夫卡要求布洛德毀掉他們的通信是害怕它們被發表,他經過一係列分析,寫道:“即便是一篇他認為失敗的短篇小說,對於作家也不是無用的,它可以作為另一個短篇的素材,作家沒有理由毀掉他所寫的,隻要他還不是奄奄一息……”以及他在分析卡夫卡的第二封信裏的一詞一句時得出“卡夫卡與那個傳說中要毀掉他作品的作家毫無相同之處”的結論,最後,他認為這是一個謊言。既不是卡夫卡想毀掉所有的文稿,也不是卡夫卡不想毀掉所有的文稿,而是卡夫卡想毀掉的文稿隻是他所有文稿中的一部分而已。

“他希望毀掉的文稿,首先,加以強調的是(隱私的文稿)書信和日記;其次,他認為他沒有能夠寫好的短篇和小說。”

但,我不相信米蘭·昆德拉所相信的東西。

其一,書信和日記的理由尚能成立,僅因為它符合基本的道德,並非是通過邏輯分析得出的結論。我們不能將一般常理和遺囑的法律屬性混為一談,也就是說第一條,米蘭·昆德拉的分析做了無用功。

其二,什麼叫做“他沒有能夠寫好的短篇和小說”?如果存在,這是不是仿佛在承認,也隻有他能夠知道哪些應該銷毀,哪些不應該銷毀?但奇怪的是卡夫卡的兩份遺書中的態度都異常堅決,一封用到了“毫無例外”這個詞,另外一封用到了“毫無保留”,當然前麵還有一番總結,不過那是對已經發表過的東西的一種說明而已,他無法要求更多的陌生人那樣做,那是極其不禮貌也是不現實的。所以,第二個結論也異常牽強,除非他沒有看到遺囑的全部,或者第三段中所看到的中文遺書經過篡改。補充一點,遺書其本身的模樣已經封存,而且並不知道除了遺書還有哪些東西被封存了,但據新聞報道言,布洛德確實隱藏了比人們想象的要多得多的東西,它們會在某個恰當的時間公布。

我隻想說,卡夫卡的被背叛的遺囑一直是卡夫卡本身所寫的東西的一種忠實體現,它雖然被背叛了,但卡夫卡本身的意誌卻沒有被背叛,卡夫卡並沒有說謊,而是人們故意在營造一種說謊的氛圍,這也是我一再強調的,他們在讚揚一個人時卻時刻不忘從另一個角度去貶低他。

被背叛的遺囑是卡夫卡幻境中的一種,也是最後的一種,而且我已經說過它的名字了。

即,遺囑即意誌。

T HE WILL IS T HE WILL。

當然,這句話不能說明一切,它還有其最為壯觀的象征意義,緊隨而來,於是你會看到,卡夫卡到底在遺囑裏“寫”了些什麼。

(三)

“隻有寫作是無助的,不存在於自身,是玩笑,是絕望。”

這就是卡夫卡對於寫作本身的終極體驗,寫作是絕望。那麼他在遺囑中不斷強調的東西,其實不是那些文稿,不是那些已經存在於世界之上的東西,而是他的個人對於這個世界的絕望之情。他的用筆書寫偉大文字的一生,也是他處於地獄之中絕望的一生。或許卡夫卡曾有過永生的幻想(“永遠年輕是不可能的,即使沒有其他的阻礙,自我反省也使它不可能。”),因為他的作品幾乎都是未完成的,也就是米蘭·昆德拉所說的“他沒有能夠寫好的短篇和小說”,很顯然那可不是少數,他需要更長的生命來完成它們,但死神卻不憐憫任何人,在卡夫卡將死之時,他的絕望便達到了頂端。而另一方麵,如果卡夫卡要將那些自己滿意的作品公之於眾,我想,他所花的時間可能遠遠比寫出它們來得多,這應該是每一個偉大作家應有的屬性,他們不像現在的寫作者那樣去奉承讀者,他們為自己寫作,他們無法忍受自己的靈魂低頭屈服,更何況那些東西是他們昂著頭寫出來的,但卡夫卡稍有不同,他所承受的苦痛比起其他作家來還要加倍,因為他所處的孤獨境遇,他對自己尤其顯得苛責。我並非說卡夫卡是一個斤斤計較的完美主義者,而是重新閱讀他已經寫出來的東西,在卡夫卡的意識中等於當日的卡夫卡在謀殺過去的卡夫卡,對他自己指手畫腳,正如,他在一篇日記裏寫道,“每一個字……變成了矛,反過來又刺向說話的人”,這種自我意識的折磨是任何人也無法承受的,不斷的肯定和否定,它們的痙攣之痛會毀了寫作者乃至寫作本身。

隨著卡夫卡對絕望的領悟的加深,他驚恐於自己“什麼也沒寫”,驚恐於死亡來得如此之快。他害怕死亡超乎所有同類,因為在他看來,死亡是一種徹底的絕望。普通人害怕死亡,我隻想說,可能是因為他們還沒有準備好吧,而“作家害怕死亡,因為他還沒有真正地生活過”。在看遺囑之前,我們應當了解到這樣一個情況,也就是1924年,卡夫卡病逝的那一年,他正在維也納森林療養院養傷。那時卡夫卡已經發表了不少作品,但他依然沒有得到重視,他曾申請過一間單人病房——考慮到寫作者本身的思考習慣,這完全是合理的——但被無情地拒絕了。我們可以想象,一個本身已經深陷絕望的人,在離開自己熟悉的孤獨環境,與眾人一起生活時他的無比複雜的心境,誰能忍受得了呢?世人不理解卡夫卡,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也仍舊僅僅把他當做一個“病人”來看待。他們放棄了卡夫卡,卻又在布洛德的背叛之後懷念他,仿佛在說,“去地獄吧,我的兄弟,我愛你!”這真是一個巨大的諷刺。人們感激布洛德,因為他挽回了一個錯誤,當然在同時,他,布洛德,也成了卡夫卡的敵人。可是與死人為敵,與活人相比,實在是一件相當輕鬆的活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