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羽,你究竟喜歡我什麼呢?”
“我說過我喜歡你嗎?”
“那你為什麼還做我女朋友呢?”
“大概因為想嫁人吧。”
兩人並肩坐在一片河灘上,身子下麵的碎石子涼涼的可愛。夢羽偎著建明,一手拿著一根細長細長的蘆葦,輕輕地掃著他的腳丫。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剛入秋的天氣還散不去那股子暑熱,夕陽懸在遠遠的河沿上,紅紅的一個薄片兒悄沒聲地貼在青鍋底子上,四周沒有光暈也沒有霞彩,顯得有點單弱,怪可憐見兒的。
“那你想嫁個什麼樣的人呢?”
“我啊,我要是嫁人,就嫁個像你這樣的人。”
建明有點驚訝,雖說他們是戀人,可是建明對於夢羽的心思並沒有十分的把握。他真的沒想到這個答案可以這麼輕易地得到,好像是理所應當似的。他顯得有點激動,抬起臉望著夢羽。她也俏皮地看著他,咯咯地笑著,好像拿著個大紅蘋果逗著個一無所知的小孩,卻又像是個毫無心機的小孩直言不諱地要蘋果。
“夢羽啊,你到底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說著玩啊!”
建明的眼裏有點苦楚,澀澀的,有點疲憊。夢羽的心突然震了一下,她突然想起剛才自己說過的話,有點吃驚。嫁人!嫁人?好像曾經有那麼一個人,也曾經在一個爛石堆旁問過她相似的問題,或許沒有問過,隻是她自己設想他問的時候她該怎麼答吧。抑或從來就都沒有過那麼一個人呢。她有點恍惚,究竟什麼是真的?什麼是真的?說過的,見到的就是真的嗎?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隻是覺得很累,好像一個人在茫茫然的大漠中走了很遠很遠,但大漠裏根本沒有方向可言,所以並無所謂什麼是很遠很遠。她隻是走著而已,似乎等待著什麼,但這等待卻又沒有時間的上限,於是她懷疑等待本身。夢羽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去想過那個關於等待的故事了,很久很久沒有去想那個等待中的人。那一切都似乎遙遠得不可觸及也不可理喻。但是,當她的手碰到身子底下的小石頭的時候,她心裏的一個角落忽然鬆動了一下,揚起一點灰塵,雖然表麵上看不出有任何動靜,但實際上她知道,那個角落——那個被她封得嚴嚴實實的角落,已經崩塌了。
大學裏,夢羽是中文係的,選擇搞廣告是因為她覺得對色彩和形狀的感覺要比對文字更靈敏些。但是,這個原因她隻對郭川一個人說起過,對其他人,她隻是惡狠狠地回答,因為廣告賺錢。她不拘小節,卻唯有對藝術的敏感是近乎苛刻的一絲不苟。她甚至不允許那些不太懂藝術卻又很想和她聊聊藝術的人品評什麼,那種清高和霸道如果不是因為她有一張娃娃似的臉,早就把人都得罪光了。所有認識她的人一提起她,都是同一個評價:這女孩,邪興。也不怪人家這麼說,她為人看著特隨和,整天笑嘻嘻的,一副天塌下來也不知道愁的樣子。點頭之交的人都以為她屬於那種對世事一無所知的小女孩。但隻要誰和她稍微走得近一點,說的話多一點,就馬上發現她是一個銳利無比的人。她的眼睛似乎能看見你骨頭裏想的東西,一針見血的評價說得溫溫軟軟,過後想起來讓人冷得牙齒發酸。而這寒冷唯一侵襲不了的就是郭川。因為郭川是一隻候鳥,他天生飛翔在寒冷以外。但他不是那種被溫度驅趕而往返於兩個家鄉的候鳥,他隻飛單程。一旦認準了它的家,就一頭紮過去,再也不會回來。他說過,隻有找到那個歸屬,才真正找到他的溫暖。夢羽哭著罵過郭川:“你去找吧,找你那混蛋的冰天雪地的溫暖吧。”夢羽沒說錯,郭川找到的溫暖在冰天雪地的東北,荒涼的大東北。他說那是一個可以讓他感覺活得實在的地方,而江南的太陽照得他覺著自己是個透明的鬼。
我的蹄聲響在十裏外
自來熟的愛情,是
識途的老馬
比薩屋裏依然很靜,夢羽看著建明把那隻為她特製的鑽戒擺在自己麵前,鑽石的光芒有點讓這安靜顯得突兀和傾斜。她拂了拂額頭,又想起了郭川曾經寫在書的夾縫裏的這首歪詩,想起了他們那段自來熟的愛情。他們是在學校後門一家簡易的蘭州拉麵店裏認識的。那是冬天,拉麵店的生意特別好,店麵不大卻熱氣騰騰地勾著人往裏鑽。桌子上垢著一層油泥,但老板娘特別熱情,拉麵的味道也實在是好。牛肉塊大得讓人總覺得占了天大的便宜,很有成就感。那天特別冷,夢羽穿著白色的緊腿褲,短式淡褐色毛皮大衣,鴕鳥似的就進來了。這種店裏大多是男生的天下,女孩子總不是嫌髒就是嫌亂,吆三喝四、烏煙瘴氣是這裏特有的親切。夢羽挺喜歡這兒,她覺得在這麼一幫人中間吃飯好玩。隨興吹兩聲口哨,打兩個響指,然後看著白花花的熱氣從大碗裏湧出來把眼鏡片糊個嚴嚴實實,紮猛子似的把頭埋進麵裏,太愜意。那天她也是懷著這種享受的心情走進去的,臨桌一幫男生在大談將來如果有錢去什麼地方好。從夏威夷到冰島,從西班牙到委內瑞拉,要多離譜有多離譜。夢羽卻隻是撇著嘴,她最最厭惡這種把庸俗當浪漫的格調。
“什麼有錢沒錢,真想去的地方還管他有錢沒錢。我就想去東北,就是扒貨車我也要去。”說話的人本來一直悶頭吃著拉麵,他的碗裏有一大堆綠綠的香菜,把整個碗都鋪滿了。夢羽心裏一顫:東北!她看了一眼那個側麵長得像貓鼬一樣伶俐的家夥,沒忍住笑出了聲。他也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麼,低頭把剩下的麵吃完,抹了抹嘴巴走到夢羽對麵說:“記住那些好吃的香菜,我叫郭川。”轉身晃晃悠悠地出了店。後來又在校園裏遇到,才知道他也是中文係的,隻是不同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