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3)

秋吉先生說著,拿出一摞複印件,分發給大家。隻見上麵有1934年10月13日,戴望舒在馬德裏堂.吉訶德紀念像前拍攝的照片,有戴望舒當年文章中提到的馬德裏國立圖書館、文藝複興書店、西班牙劇場、學生館,還有戴望舒譯的洛爾伽詩歌《嗚咽》,等等。難為時隔六十餘年,他是從哪兒搜索來的?我指著照片,問身旁的戴詠絮女士,這些你父親當年生活過的地方,你都去過嗎?她說沒有,我哪有機會?國內的許多地方都還沒去過。可秋吉先生都去了,每回都給我帶來一些照片。秋吉先生為了把研究做紮實,凡是能打聽出來的、我父親生活過的地方,住過的屋子等等,他都一定要親自去看看,這就是他每次到中國來的旅遊項目,上次去杭州,他不去西湖,卻去了我父親出生的祖屋。

鄭敏先生接過話茬說,我出生的地方,連我自己也說不清了,隻記得在北京東華門一帶,門前不遠有一棵大槐樹,大人們都“悶葫蘆”、“悶葫蘆”地叫,可能是說胡同曲裏拐彎的意思吧。誰知竟被秋吉先生找到了,現在叫“壽福祿胡同”,在騎河樓附近,我住的房子早沒了。秋吉先生還把我的出生日期考察出來了,我的資料上一般都是寫的9月18日,連身份證上都是這麼寫的,大概是當年弄錯了,其實真實的應該是7月18日,不知道秋吉先生是怎麼查到的?

對這位日本老教授的治學之認真、嚴謹和一絲不苟,牛漢先生也是感慨良多,敬佩有加。他也插進來說,他怎麼也沒想到,秋吉先生會跑到山西他的老家,去看他出生的破房子。牛漢說,“連我自己都一直沒回去過,幾十年了,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也許房子早塌了,所以大家都勸他別去了,很可能是空手而歸。可是他執意要去,攔都攔不住。結果轟動了我們鄉裏,小學校長出來陪,很榮幸,說這是到我們那窮地方去的唯一的外賓”

他們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的時候,我看到,秋吉先生笑眯眯地聽著,就像多喝了幾杯有些微醺似的,很滿足很愜意很矜持的樣子,外麵崩著其實內心裏早就樂開了花,童貞也回到了他的臉上,跟小孩子受表揚時一個表情。大家都被他逗笑了。

秋吉夫人也微笑了。剛才進門後,我觀察了會場裏所有的人,秋吉先生被我認出來了,但卻沒有認出秋吉夫人。不僅如此,當有人告訴我她就是夫人時,我還懷疑搞錯了,因為她實在太不像了——不但長得跟中國婦女一般無二,穿著也一般無二,連溫柔敦厚的表情也一般無二,絕沒有外國女人的盛氣和霸氣。她瘦瘦的,很謙和很寧靜,上身穿著米色開身羊毛衫,下麵是一條灰色長褲,不施任何粉黛,也沒戴任何金銀珠寶,素樸得就像中國的一位女教師。她說話的聲音也柔柔的,一副夫唱婦隨的傳統女人味道,如果我理解得不錯的話,這種女人,永遠是藏在夫君的身後暗暗使勁,隻有在遇到艱險危難之時,才會衝到前麵來。

她說,“完成了這套詩集,我終於也鬆了一口氣”。

這套詩集,說是秋吉先生一輩子心血的結晶,其實不對,應該說是秋吉夫婦兩條生命換來的。秋吉久紀夫是這樣一位學者,“這輩子,除了寫字,什麼也不會”,這種人在中國被稱作“書蟲子”,這當然還是好聽的,帶著某種褒揚的成分,更通俗的稱呼應為“書呆子”,我想女性都不大喜歡這種人,給他做太太更是格外困難。但秋吉慶幸自己娶了這樣一位好太太,一輩子毫無怨言地幫助他,不僅幫助他養大了三個孩子(老二現在也已經成為中國文學研究專家),還幫助他養大了名叫“詩集”的這個最寶貝的孩子。瞧這一家子,現在終於功德圓滿,皆大歡喜,難怪秋吉先生老是笑眯眯的。可是秋吉先生說他還要再接再厲。最近,他又像貪得無厭的帝王,狂飆突進,拓展了自己的疆域,將視野投注到中國當代新詩的沃野上,又在研究、遴選和翻譯一部新的詩集。唉,詩無止境,學海無涯,雖然早已“白了少年頭”,但又有“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的新的人生階段,蘇軾早就唱過“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