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在期待之中(1)(1 / 3)

何向陽

從阿斯福爾療養院朝前望去,公墓的墓碑在周圍一圈樹籬之上變成一個個小白點。西蒙娜.薇依的墓是新墓地79號,位於第三排,在一片鬆樹林的前麵。在十五年間,她的墓無碑無銘文;墓地跟前的小徑一端,盛開著大薔薇花。阿斯福爾的居民說:“窮人的墓地。”

十年前,讀到Smonewel的《在期待之中》,是三聯書店杜小真、顧嘉琛的譯本,作者的名字翻作S.薇依,書名的寫法如果依了薇依,可能寫作;岍畦(在期待中)更符心意。;岍匹,是她常用的希臘文。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字裏行間的苦澀味道,淡淡的,裏麵,有一絲不易覺得的安恬,“生活中沒有真實,毋寧死”,不知這幾個字,用她的母語法文寫出來,是什麼樣子,可是,她寫出來的遠不止文字。書並不厚,加上注釋也才211麵,隻是她作品的一小部分,確切地,隻是七封信和一篇分了五節的長篇論文。著者生於1906年,她在學校,與工人一起,在汝拉山區幹農活,在卡塔廬西亞前線同共和國部隊一起經受戰爭磨難,她幹最重的體力活,在田間,收莊稼,收葡萄。就是不入教會,不進修道院。對於此,她的識見與早她三年出生的法國哲學家G.Thbon相默契,後者稱欲取精神價值,必先紮根大地。薇依的說法是,正如水對一切落入其中的東西都無動於衷一樣,水並不掂量這些東西,而是這些東西在水中搖晃一下之後自我掂量。這裏,她提到了一個詞——精神廉正——並堅持終始。

對於不入教的教士,我們該怎麼稱呼?也不重要,在薇依眼裏。七封書簡中,有一封寫到“麵對洗禮的遲疑”。字麵也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一顆心完全打開的坦率真實:

經過深思熟慮,我認為這些障礙可歸結為下列幾點。我擔心的是,教會是作為社會事物而存在的。這不僅因為教會自身的汙濁,還由於教會除了其他特征之外,它是社會事物。這並非因為我具有強烈的個人主義氣質。我所擔心的理由恰恰相反。我天性合群。我天性極易受外界的影響,簡直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尤其是受外界集體事物的影響。我深知倘若此時跟前有一幫德國青年正在高唱納粹歌曲,我的部分情感立即會變成納粹式的。這是我的巨大弱點。然而,我就是如此。我想,以直接的方式來對付天生的弱點是毫無用處的。必須對自己進行強烈壓製,才能在無可推卸的義務壓來時,如同自己並無此類弱點那樣進行活動;在日常生活中,應當認識自己的這些弱點,謹慎對待並且盡量變害為益,因為這些弱點是完全可以充分利`用的。

我懼怕這種教會的愛國主義,它存在於天主教的各界人士中。我所說的愛國主義是指人們對塵世故土的那種感情。我害怕,因為我擔心自己會被感染。這並不是我覺得教會沒有資格激發人們的這種感情,而是因為我不願意具有這種類型的其他感情。願意一詞在此並不貼切。我知道,也真切地感受到這類感情是令我痛苦的,不管它的對象是什麼。

一些聖人曾讚成十字軍東征和宗教裁判。我不能不認為他們是錯誤的。我不能拒絕接受良知的光芒。倘若我認為我這樣一個遠不如他們高明的人,在某一點上比他們更加明白,那麼我不得不認為就在這一點上,他們被某種極強大的東西遮住了雙眼。這就是社會事物的教會。若這種社會事物損害了他們,那麼對於我這個特別容易受社會影響、同他們相比虛弱無力的人又會受到何種傷害呢?

迄今為止,人們所說的和寫成文字的任何東西,都比不上聖人路加在談到塵世王朝時提到的,魔鬼對基督所說的那些話深刻。“我把全部強權以及與之俱來的榮耀統統給你,因為它被賜予我和我欲與之分享它的每個人。”因此,結果必是社會成為魔鬼的領域。肉體讓人以“我”(mo)來說話,而魔鬼則說“我們”(nous);或者如獨裁者那樣,用“我”(je)來說話,卻帶有集體的意義。魔鬼盡其自身伎倆假冒神靈和神靈的替代物。

我所說的社會一詞,並不是指同城邦相關的事物,而僅僅指集體感情而言。

我很清楚,教會必定也是社會事物;否則它就沒有存在的可能。但是,盡管它是社會事物,卻屬於世俗權貴所有。正因為教會是保存和傳播真理的機構,對於像我這樣極易受社會影響的人來說,才有極大的危險。因為,在同樣的詞語掩蓋下,良莠相似又相雜,幾乎構成不可分的混合體。

不管誰入教,天主教會始終都熱情接納。然而,我不願被這樣一個地方接納,墮入口稱“我們”的圈內並成為“我們”中的一分子,不願置身隨便什麼樣的人際環境中。當我說不願意時,我並未表達清楚,因為實際上我願意得很;這一切是那麼美妙。但是,我覺得這對我來講是不許可的。我覺得我必須或命定要獨身一人,對任何人際環境來說,我都是局外人,遊離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