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時鍾“咣!咣!咣!咣!”,又像戰鬥警報一樣敲響了。我實在不能再延誤了,隻好像雞啄米一樣連連點頭致歉,然後又成為一隻美洲花豹,三兩步躍到馬路上,慌裏慌張鑽進一輛的士,一迭聲催司機快開。這回,天曉得怎麼竟還保持著相當的清醒,沒忘記看看路邊的樹梢——長安街上的楊樹葉倒還掛在枝頭。可是每一片葉子都像煮熟的蓴菜一樣曲卷著,情形岌岌可危!

混亂之中,沒留神這會兒是褲子還是裙子?

後來我的腦子就混亂起來,下麵的事記不大清了。

隻記得當麵對著巨大的播音機器時,我感到自己仿佛變成大獅子腳爪子下的一隻小老鼠。我拚命掙紮著,用盡全身的血、肉、力氣、精神、靈魂、還有信念、真誠和責任感,竭力端出一副從容不迫、信心百倍、自尊自強、精神抖擻、整個兒革命熱情蓬勃高漲、活得要多帶勁兒有多帶勁兒的架勢,侃侃而談。我記得自己至少念了三十六遍“颯爽英姿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至少背誦了四十八遍“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還至少鏗鏘了八十四遍“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最後,我第一百六十八遍地重複道:“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從而結束了我的講演(據後來主持人告訴我,我的講演效果相當好,反應熱烈。我自己也接到一大摞聽眾來信,有的“心潮澎湃”,有的“熱血沸騰”,有的“熱淚盈眶”。而在我自己的內心深處呢——實實在在,感到大慚大愧呀!)

我還記得從播音間一出來,就趕緊飛奔到電話機旁,撥通了家裏的號碼。我的女兒北京史家胡同小學六年級二班中隊主席梁思彥小同學,一聽是我,就在電波那邊不滿意地人喊起來:

“媽媽這麼晚你還不回來明天我們要考試老師讓家長幫助複習你怎麼一點兒也不關心我……”

我頓時掉進了冰窟窿裏。心裏急得一竄一竄冒出火苗,燒出了一身淋漓大汗。趕忙急赤白臉衝出廣播大廈。

這回我記得清清楚楚,一奔到長安街上,我就哭了。

不用說你們也知道是為什麼了——隻見滿天滿地,像灑傳單一樣,飛舞著蕭蕭瑟瑟的落葉,伴和著滿世界滿宇宙“咿咿啊啊哇哇”的悲鳴。那些楊樹的、柳樹的、槐樹的、桑樹的、楓樹的、銀杏樹的、合歡樹的、黃桷樹的、梧桐樹的,甚至包括鬆樹的和柏樹的落葉,初始離開枝頭時,是黃顏色的,發射出一種十分怪異的金亮亮的光芒。黑夜中,這些通體透亮的萬千葉片,就像找不到家的孤魂一樣,拉著呼嘯,打著旋兒,飄飄忽忽,搖搖擺擺,在半空中盤桓著,延宕著,掙紮著,竭力抗拒著強大的地球引力,不願沉淪到大地上。而當它們剛一落到地麵上的刹那間,一下子就變成了皚皚白雪!於是,滿大街,滿屋頂,滿世界,滿宇宙,滿天,滿地,滿身,滿臉,滿人心,一切都讓威嚴的白雪覆蓋住了。

我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這種雪!它們不是無聲的,而是像北風一樣“嗚嗚嗚”吼叫著;不是一層一層地灑著,而十一丈一丈地竄躍著;不是冰涼刺骨的,而是灼熱燙人的;不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趙飛燕、王昭君、暢玉環,而是從金戈鐵馬中廝殺而來的花木蘭、穆桂英、秋瑾女俠。它們分明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白雪了,而演變成為具有現代內涵的白色火焰,平地三千丈,熊熊燃燒著,衝天伸舞著強勁有力的手臂……

大街上空無一人。

秋真的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