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是多事之秋。
一進北大會場,就看見了許許多多的金發碧眼。並不都是女的,也有著星星點點男士,像是點綴在宇宙星河裏的幾顆大行星。他們倒挺守舊,按正式出席國際會議的禮儀,俱穿著筆挺的西裝,規規矩矩打著領帶。主席台上,培蒂·弗裏丹正在做報告。
弗裏丹女士可不是個小人物。她已年過古稀,一頭銀發,在頭頂上衝起一圈神聖不可侵犯的光暈,顯示出她倔強與堅強的生命存在。老太太是美國著名的婦女運動領袖,從本世紀三四十年代起,就致身於美國婦女解放運動,曾以一本《女性的奧秘》開世界女權主義運動先河。雖然當今在西方,女權主義運動經過發展演變,已經由單純要求男女平等平權,深入到思想、倫理、道德、文化、哲學以及對人類的終極關懷等等觀念領域,作著更進一步的反思與追問,連“女權主義”的名稱也已被更為科學的“女性主義”所取代;但是在我們中國,與我們大部分汲汲於吃飽穿暖、一小撮論戰穿裙子還是穿褲子的男男女女們,還有如登月的太空人一樣毫無關係。
正想著,忽然就有了關係,弗老太太在台上點了我的名:
“韓小蕙,你,有沒有負罪感?”
“有!”我連忙像答到一樣大聲答有。比如我今天來這裏開會,不能按時下班回家,就覺得欠了男人的,一進家門就直奔廚房去攻讀家政大學物理係,刷鍋洗碗帶掃地……
“知道,知道。”弗老太太忙不迭說,“和你一起來開會的男士們,可就大相徑庭了,他們可都是大功臣,一進家門是從胸腔到腿肚子、從頭發梢兒到小趾頭尖兒,全裝滿了居功自傲的感覺,恨不能把鼻子翹到腦門兒上,叫太太們把飯都喂進嘴巴裏。知道,知道,這種感覺我太熟悉了,我當年都經曆過,我們美國女性都經曆過,都是這麼走過來的。”
“走過來了嗎?你肯定走過來了嗎?!”
培蒂·弗裏丹女士雙手一攤,聳了一把肩。
我悵然、惘然、淒然、慘然走出會場,蹀躞未名湖畔。哎呀,真是糟了!剛才還宛如翡翠瑪瑙一樣碧綠的湖水,怎麼突然之間,水色就灰蒙蒙的像汙水池一般了?三二十株殘荷,戚然凋立水中,無奈地曲卷著黑色的葉子。弓著腰,低著頭,像是在為自己默哀。七八叢枯幹僵黃的蘆葦,也全無了“楓葉獲花秋瑟瑟”的韻致,仿佛冰天雪地中凍僵的孤老,徒然地伸著手臂,向天空抓撓著無望。更有本來詩一樣美麗的銀杏樹,此刻忽然“轟隆隆隆”一陣怪響,眼瞅著一顆顆金星似的小圓果“紛如雨”落滿一地,有淚如傾呀!
我一著急,心頭突然冒出李清照的一首詩:“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這首千古絕唱的《一剪梅》,過去千百年來、千萬人之口,一直是當作愛情詩解,我也信然,可現在,感覺怎麼不對了呢?對於千古才女的李清照來說,“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我不相信隻一個“愛”字了得——以她的才氣、詩文,她的行為舉止、方方麵麵,早就衝破了“規矩”的極限,比得男人黯然失色,這難道不是天大的罪過?難道能說封建主義的繩索隻去捆綁世間的女子,獨獨對她一人網開一麵?騙準呀!所以,李易安的這一個“秋”字,和簡·愛小姐對我說起的那一個“秋”字,都驚天動地,泣遍鬼神——思悠悠,恨悠悠,恨到秋來方呀始驚魂!
我開始有點兒害怕丁:難道秋真的要斷送在今天?
不由得雙手合十,低首下心,嘰裏咕嚕地向所有神明發出最虔敬的哀告:“可一一別——介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