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家可歸
一
我拉著女兒的小手,在大街上流浪。
北京是變得越來越華美了。王府、長城、麗都、昆侖、金朗、燕莎、賽特……無論你走到哪條大街上,都可以迎頭撞見一座又一座金碧輝煌的大飯店。在燦爛朝霞的映照下,每一座大廈的每一磚每一瓦每一塊玻璃每一寸空間都在放射萬道金光,使它們恍如阿拉伯童話中的黃金宮殿。這些飯店的門口,也都像宮殿門前一樣站立著服飾華貴的侍者,有的還是兩個,微笑著為珠光寶氣的客人服務。長長的出租車流像河水一樣緩緩流過……
女兒拽拽我的手:“媽媽,我累了,咱們到裏麵坐坐吧!”
自從有一次帶女兒進入一家豪華飯店去看一位朋友,女兒便對飯店大感起興趣來。人生來是趨向舒適、豪華、氣派和闊綽的,大飯店裏的這一切正契合了我女兒的這種心理。在好長一段時間內,她屢屢要求我帶她去這家飯店那家飯店,“去坐坐吧”,“去喝杯飲料吧”,“去吃頓飯吧”,乃至於“去住兩天吧”。就如同她分不清一元錢和一百元錢哪個多一樣,她也分不清住飯店和住家裏有什麼不同。我隻好一次次彎下腰來撫摸著她的頭,耐心地解釋:
“那不是咱們的歸宿。那些飯店對咱們來說,不啻是天上人間。”
是的,我們是凡人。我隻是一家報社的記者,女兒隻是一名小學生。我們手拉手,在京城流浪。
二
這幾年北京倒不光蓋大飯店,也蓋起了一批又一批花園洋房。
人類前進的速度真是叫我們自身大為驚歎。僅僅這一兩年裏,在亞運村在方莊、在東便門三角地,就雨後春舞地出現了一幢又一幢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小樓。當然以淡色為多,配以紅頂、紅窗、紅楣、紅花,又配以拜占庭式、哥特式、巴羅克式、洛可可式各種造型,再讓正午的陽光那麼一照,你就仿佛走進了哪本外國建築畫報。是的,回想起80年代初北京修造前三門大街時全城市民的那種孩童一樣的興奮,你就覺得這哪會是在中國,哪會是在北京?
可惜你仍然擺脫不了那種天上人間的感覺,這一切仍然與你無緣。雖說是社會進步了人人平等了誰都可以去購買這些可愛的小樓,可是錢呢?以我工資條上286元(其中還包括女兒的獨生子女費副食補貼等等)的財力,敢去想入非非那些動輒數十萬上百萬的高檔樓?假如我能借得神人一口仙氣,活個五百一十八歲,不吃不喝不花費不養家糊口,光幹活一天到晚腦不停手不停腳不停,也許臨死之前能買上一座?可是
到那時連我女兒的女兒的女兒……也都早就老死了,我還守著一座空房子幹什麼用?
女兒大為同意我的觀點,把個小腦袋點得哲學家似的。並且她比我還實際,提醒我說:
“媽媽,我餓了咱們吃飯去吧?”
我拍拍腦袋,看看手表,唉喲可不已經快到12點。就問女兒:
“孩子,咱們今天在哪兒吃?”
女兒想都不想就建議,還是去國際快餐城吧,那裏的炸雞好吃,冰激淋也好吃,還可以多坐一小會兒。
好吧,就上那裏坐著去吧,反正我們在流浪。
三
女兒百吃不厭這裏的炸雞。它是美國哥頓風味,比肯德基家鄉雞少了些奶油多了些鹽精,因而更加適合中國國情。女兒每一回都把小肚子撐得大聲提抗議。
可惜吃完飯她就困了。我摟著她坐上一輛公共汽車。她昏昏沉沉睡去,我瞪著車窗外出神。
喧囂的馬路兩旁,這些年來蓋的居民樓也真不少。三步一座,五步一幢,火柴盒大的地方也能插起一座摩天大樓。現在的生活水平真的是提高了,反映在居民樓上,就是前幾年二居室的簡易樓,已開始被三層、四居甚至五居的“高檔樓”所取代。房間也由7米、9米擴展到18米、20米,格局也在向國際流行式看齊,把會客室弄得大大的,臥室縮小。這幾年北京幵了不少家裝飾店,大興起裝飾熱,據說起碼要花上萬塊錢。國外的電視劇為什麼大受市民歡迎?原來裏麵不僅有漂
亮瀟灑的男女主人公,還有豪華典雅的居室布置。
無庸諱言,北京市民的居住條件已大大改善。
可是這改善,就是總也落不到我的頭上!
並非由於我愚鈍蠢笨不能幹。恰恰相反,我是報社裏幹活非常出色的業務骨幹(請允許我今天不謙虛一次,因為當人被逼得走投無路時,謙虛已成為一種多餘的矯飾——何況,在本文後麵我還別有用意,請耐下心往下看)。論采訪,我把個文化記者當得小有名氣,就是在不給我條件的情況下,我也曾寫出一篇篇有份量的文化報道,為此給報社增光不少;為此還有陝西省作協特聘我為榮譽會員,這在全國文化記者當中也是第一份。論編輯,我把個文學副刊搞得紅紅火火,季羨林、金克木、馮亦代、葉君健、周汝昌、馮至、秦牧、荒煤、王蒙、邵燕祥、陸文夫、林斤瀾、汪曾祺、李國文、葉楠、劉心武、從維熙、雷達、賈平凹、韓少功、張抗抗、唐敏……這些文壇巨擘名家全都肯為我撰稿,不是因為大報的優越地位而是由於我與他們個人的感情因素。最後論我自己的寫作,我也因為一批散文、報告文學作品而被中國作家協會批準為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