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使張潔心頭輕鬆的時刻,是和學生們在一起的時光。美國的大學生們都是快樂的大孩子,單純,天真,睜著一雙碧藍的眼睛看著你,無論你說什麼他們都相信。張潔指導他們讀王蒙、讀汪曾祺、讀王安憶……讀完了當眾念,當然是用中文。然後是發表意見,喜歡或者不喜歡,為什麼?喜歡或不喜歡哪些段落,又是為什麼?再然後是全班共同討論,互相打分。最後,才是張潔老師批改、指導、給分。美國的大學生們性格不同,感覺不一樣,觀點更是五花八門,他們最喜歡的中國作家,是王蒙。

在那寂寞的異國他鄉,張潔也有她的盛大節日,這就是去看望女兒和女婿。這一對令張潔感到美好感到驕傲感到安慰的優秀的年輕人,他們的小窩,就在毗鄰康州的一個小城市裏,溫馨、快樂而舒適。可惜,路途還是太遙遠了,乘坐大巴士來回要6個多小時,因而不能經常去。所以張潔最殷勤探看的地方,還是她小屋旁邊的樹林子,早晨去看望在金嗛中啁啾的小鳥,傍晚去和知名的或不知名的小草小花們,說上一陣心裏的話。

鬱金香開過兩次,時光就不再來。於是,穿過新英格蘭那道高高的雪牆,張潔從大西洋彼岸,回到了別離兩年的祖國。

感覺世界大變了樣子。雖然街道依舊,人流依舊,朋友依舊,陽光、溫度、語言、表情、蔬菜、水果、飛機、火車、汽車……皆依舊,可還是擺脫不了“換了人間”的感覺。也許是已不大習慣了喧囂?

又一次的大撕裂、大痛苦、大徹悟,張潔終於重新獲得了勇氣,撕扯開自己的胸膛,在電腦前坐了下來。看世界的目光全然不同了,第一稿全部推翻,重來!值得慶幸的是,原先擔心隔著18個月的時光溝壑,道路已不再通暢,可誰知,久蓄的激情竟化作女媧的七色石,不僅鋪平了寫作的道路,還補上了心靈的天宇,寫作使張潔寧靜下來。進展意外的順利,也使她慢慢找回了自己,不由得信心大增,她有時會抬頭朝一箭之遙的天安門方向望上一眼,廣場上空有許多風箏,有的已高高地飛入雲霄!

這部新的長篇,是一個宏篇巨製,也許要寫三部或者四部。對張潔,它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意義在於她甚至說過,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後一部長篇了!因此,她在使出全身的勁兒,寫,寫!她基本上謝絕了一切社交應酬,還謝絕和推遲了奧地利、德國分別提供的出國寫作邀請。她一門心思地蝸居在北京二環路上自己的家中,拿自己的心血和命,“換”出一個又一個字。

從她最初的《從森林裏來的孩子》,到今天這部還未起好名字的長篇,張潔把她一生最好的年華,奉獻給了文學。可如今,卻意想不到地聽見她在一聲聲歎息:

“跟你們大家說實話吧,現在再看我以前所有的作品,都覺得不行了,真是對不起讀者。我寫小說,直到今天,才覺得從容自如了。”

這話說得跟她的人一樣美麗動人。

不錯,張潔的美麗動人,是來自於她的風度,她的氣質;更是來自於她的琢磨,她的修煉;然而我認定,歸根結底,還是來自於她的經曆和苦難——她好比一隻涅槃的火鳳凰,已經飛過了碧海雲天!

1997.3.30於北京協和大院

一隻金蘋果

跨入21世紀了,仁慈的上帝想:人類應該有較大的進步了吧?他就把一隻金蘋果掛在聯合國總部的大門上。

一下子把所有的人都吸引過來了。

前呼後擁的官員擠在最前麵,威嚴地說瞧,這隻金蘋果多麼輝煌,應該把它歸屬於我,以表彰我為人類所做的傑出貢一旁的侍者看見此景,滿肚子不滿地嘟嚷著:“這些貪婪的狗官,整天罩在名譽和地位的光環裏,夠風光的了!這隻燦爛的金蘋果,應該賜給我們這些默默無聞的普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