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上,最後一抹餘輝斜射過來,輝映在我身上,我是不是也變成了一座古塔?
1998.1.7—1.20於北京協和大院
給李國文“相麵”
與少不更事的時期比,現在的我不那麼簡單莽撞了,至少對那些自己不了解的事物,不再敢輕易就言否定。這樣做的好處可真大,使我好像多生出了一隻眼睛,看到了以前所沒有看到的不少奇異的事物,增長了知識不說,世界也因此變大了,多出了許許多多層次,變得豐富多彩了。
比如,我對麵相學,就多了三分好奇,五分尊重,我發現,它不能說是沒有一丁點兒道理的一門學科。細細審察我們周圍的每個人,不論長得傾國傾城還是現代猿人模樣,其臉上都無一例外地鐫刻著心靈的痕跡——貌比潘安者,不見得就沒有狡黯的市儈氣;醜似普希金的,也許倒滿臉都是討人喜歡的率真;而對你唯唯諾諾卻一味回避你目光的那個人,則一定是城府深似海的李蓮英之類了。
我就發現了,長得越來越像彌勒佛的李國文老師,真是生了一副好麵相。
李國文,1930年生於江蘇鹽城,自幼長於上海,參加過反蔣學生運動,讀過南京戲專,當過抗美援朝誌願軍,打過右派,天南地北“改造”過,新時期以後重當小說家,得過茅盾文學獎,至今算是穩穩當當地定了型,成為“文學獲獎專業戶”。有了這麼多風一重浪一重的經曆,臉上自然已是積累了八千層雨雪,不再是嘴上無毛的奶油小生。這對李國文來說是好事是壞事我不知道,但對我來說肯定是件好事——當我麵對他那張天庭還完好無損的臉時,根本就不用再費盡心思地描繪他的眼睛有多大多黑多明亮,鼻梁有多高多挺多偉岸,以及額頭裏裝了多麼偉大的智慧之類。
不,他的麵相告訴我的不是這些,而首先是一種麵對世界的坦然。
坦然的人是人人喜歡的人。坦然分兩種,一種是坦然麵對別人,一種是坦然麵對自己,我體會,後者的難度比前者還要更大一些,需要更多一些智慧,因為生活中的有些難題,繞得開別人,卻繞不開自己。
從理論上說,李國文不可能沒有人生難題了,可是從實踐上看,的確從沒有聽他訴說過有什麼想不開的苦惱。別的男人(也包括女人)心心念念的那幾個人生大主調——功名、利祿、官位、職稱、房子、票子、汽車、電話、女人、孩子……他好像一樣也不在乎。誰聽說過李國文為了評上一級作家去哪位領導家裏死纏活泡?誰又聽說過李國文為了一個勞什子文學獎跟評委們死乞白賴?還有誰聽說過李國文為了當個“委員”、“理事”什麼的熬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人不人鬼不鬼?都沒有!最好玩兒的就是五次作代會前期,好家夥,風雲一天十八變,各種小道消息擠滿了他家的電話線。一會兒“哇——”地來報告了,說是:“副主席有你了”,李國文“哈哈哈”;一會兒又來“哇——!”了,說是“又沒了,但是會讓你當主席團成員”,李國文又“哈哈哈”;再過一會兒“哇——!哇——!哇——!”警笛似的大叫起來,這一回“連主席團成員也沒了”,李國文還是“哈哈哈”,弄得他的太太、賢惠體貼的劉老師直納悶:
“你一個勁兒哈哈啥呢,有什麼喜事那麼高興?”
他是真不往心裏去,臨到開會時候,人家叫上主席台就上,不叫當副主席就不當,別人來說幾句悄悄話或是牢騷話更或是風涼話,都一律左耳進右耳出,心裏連一點兒雪泥鴻爪都不留——這是因為他的心早就裝滿了,沒地方了,哪還擱得下這些“沒用的東西”?這世界上能叫李國文認為有用的也許隻有一樣:
創作。
不須說他的創作多麼投入多麼認真多麼嘔心瀝血,那對每一個真正的作家都是基本要求;我還是說他的坦然,李國文的做文章也是坦然的。
他以平常心寫作——工人得掄大錘,農民得揮鋤頭,建築師得蓋房子,作家得寫作。該怎麼掄就怎麼掄,該怎麼揮就怎麼揮,該怎麼蓋就怎麼蓋,該怎麼寫就怎麼寫。我手寫我心,心到筆到,嬉笑怒罵,沒什麼忌諱,怎麼認識就怎麼寫,從心所欲不逾矩。特別是自從80年代末90年代初開始寫散文隨筆以後,他的肩上好比又插上了一對翅膀,更加自如地在文學的天空中翱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