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講解,已經有了佛教的勸喻昧道,是不是?在緬甸,這種叫人皈依佛教的勸喻到處都是,這可能與她過去是多神教國家有關係,許多寺廟裏甚至做成連環畫圖,有的用水彩、油漆,有的用石雕,鑲在牆壁上。其中有一種到處重複的內容,就是說過去某個國王相信邪教,致使人民生靈塗炭,後來某大臣(或某王子、某公主、某王妃等)請來佛祖,戰勝了邪教,遂使國王幡然悔悟,人民也從苦海裏麵獲得了新生。每幅連環畫都非常平實易懂,沒有文化的婦孺也能一目了然,我不由得十

分感慨:這佛教的宣傳手段可真是厲害,應該讓我們的宣傳部門好好學一學。

不過,我卻更喜歡自己隨意走,隨意看,隨意感悟,隨意遐想,就離開了主流,獨自隨緣而行——啊,還真讓我看到一方神聖了!

是通道內八十座佛龕中的一座,我平生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美的佛像!這是一尊女佛(雖然曾有出家人告訴我“佛沒有女的”,但眼前這尊絕對是女佛):全身呈S型流線,毫乳美似山,細腰麗如蜂,長頸亞賽天鵝,豐臀斜扭,健腿微曲,赤足點地,端莊的神色,渾圓的胳膊,纖纖細手,左手上揚做出無畏的手勢,右手自然下垂搭在裙擺上,通身上下,無處不呈現出安祥有度的線條。她可說是現實世界裏最美麗女人的化身。不,她比她們更有美感,更其動人,她是天國裏才有的女人。我的眼淚湧了上來,心裏戀戀的,不忍離去,美是重要的精神慰藉,有時比親人的安撫還更能熨平心靈的委屈,但生活中的真美、大美又往往太難太難尋覓,撞上了是一種福緣,可惜又是轉瞬即逝!

導遊仿佛注意到了我的心思,主動走過來,告訴我說,這是釋迦牟尼佛的母親,她已知自己懷上了佛子,做夢夢見了天國的情景。哦,我這才發現,在佛祖母上方,的確有著一些祥雲、瑞草什麼的,還有一些等待的人群。不過說實在的,這些陪襯沒什麼好看之處,過人的光彩還在於佛祖母本身,在於她美麗的女人體,更在於照亮了這美麗形體的精神之美。我近來慢慢明白了一件事:世間萬物最美的,原來還是女人,別說那些色迷迷的男人,就連女人自己,每到一個新的國家、新的地方,都自覺不自覺地看看大街上的女人漂亮不漂亮,在心裏麵品頭論足。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漂亮的女人可真是占盡了風光。可惜的是,漂亮的女人往往又缺少聰明的腦子,使人覺得索然無味,所以在西方,才有雕塑家抱著自己雕出的女人像痛苦流涕的傳說。

後來在仰沙供瑪拉、古驃基、射鳥基等寺廟裏,我還看到了別一些令人目旋的女神雕像,她們或端坐,或側臥,或手舞足蹈,最吸引我的是她們身上那柔軟而又有彈性的曲線,工匠們傾注了心血,用力把她們誇張得極為嫵媚動人,就像古希臘的美女雕塑們一樣美麗。緬甸的木材舉世聞名,它的雕刻工藝說實在的不敢恭維,但隻有這一個例外,就是對女人體的雕刻,堪稱世界第一流,所幸的是這技藝還流傳下來了,今天你隨便到緬甸哪個市場去,都可以找到這種引人心神飛動的婀娜女神。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寺廟裏,我還看見過一幅16世紀的宮廷壁畫,上麵也有許多俗世世界裏的美麗女人,線條都是呈S形,像我們敦煌的飛天一樣有一種流動的美。可惜不知為什麼,這許多佛和許多女人的麵部表情雖似平靜,卻都很憂鬱,他們在憂慮什麼呢?

我踱出寺廟,向遠方眺望——

如血的殘陽眼看要落到地平線下麵了。天邊外,開始出現了絳紫色的暉光,先是勾在大片大片白雲的邊兒上,爾後速度很快地向白色雲團湮染開去,再爾後就大舉進攻,漸漸反客為主了。

在這絳紫的色調當中,蒲甘的古塔們也都暗淡下來,還好像變矮了,匍匐在地上,向著就要歸去的一天,做例行公事的告別。

“行行複行行”,“行行”的是什麼?——依然總是千年不變的日月經天,江河行地,雲長雲落,時空永恒。若加上一點現代思維,“複行行”的又是什麼?——亦依然是尋找、呼喚、焦慮、憂鬱、疑懼、寂寞、孤獨、無助,人在天涯呀,尋尋覓覓!

緘默的蒲甘古塔們,難道真是心如死灰了?

我們來蒲甘看古塔,是很偶然的機遇。來的這一天,是很普通的日子。回到中國以後,一切又將是回到各自的生命軌跡裏,以我為例,每天依然故我地采訪、開會、約稿、拚版、校對、寫作,然後回家帶女兒,買菜、做飯、洗衣服……當然偶爾會想起蒲甘,但腦海裏的那些寂寥的古塔,卻漸漸地就飛升到天國裏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