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傳佛教的學問深似海,如上語言不通,因此走到哪兒,都是名副其實的瞎看瞎磕頭。惟有歡喜佛不同,一看就懂,就喜歡,就著迷,就執著,就心心念念。

每個廟裏,歡喜佛都是不同的。

個體的為多,一般都很小,巴掌那麼髙,像我們在家裏桌子上擺的小雕像。其工藝是非常精巧的,往往和眾多的其他佛像一起陳列在櫃子裏,需要認真看,仔細尋找,然後慢慢品味。我曾看到一個鷹麵尖嘴的,擁著一個很漂亮的仙女似的,“仙女”的臉上同樣有著熱烈的崇拜之情。還曾看到一個很猙獰的惡鬼似的,抱著一個很美麗的惹人可憐的,腳下踩著兩個小鬼,私心忖度:那大概象征著人類的傳宗接代?其餘的,就都是很英俊的美金剛,小心翼翼地攬著更為俊美的女菩薩,兩兩用情,旁若無人。

也有群體的,指的是大型的雕塑群,置在玻璃罩子裏,像大沙盤一樣,一層一層的,有眾多的佛,地位最高的最大,坐在正當中,其餘的疊羅漢似的,頂著一大長摞。在這樣的“沙盤”裏,歡喜佛一般都是位於周圍的邊緣,有東西南北各守一個城門角的,有東東西西南南北北的,還有十六位的,三十二位的甚至更多。你想想,三幾十位或四幾十位歡喜佛在一起同歌共舞,那是多麼壯觀的陣勢,簡直像集體婚禮一樣迷人了。我每每留連忘返,不舍離去……

絕不是因為獵奇,也不是因為“思想不好”,而是真的牽腸掛肚動了心。這些或金或銀或鎏金或鎏銀的佛像,可以說是天地間所有的大美、絕美、至美、純美、最美的晶化合成體,每一尊,都不僅使我想起了敦煌飛天的婀娜外形,還尤其想到了梁山伯與祝英台、簡,愛與羅契斯特們的內心激情。在我眼裏,每一尊尊歡喜佛的內心裏,也一定有著人間這種最堅貞最典範已演澤成為千古榜樣的動人愛情,正是他們那種生在一起,死在一起的忘我境界,使我一遍遍咀嚼和體驗著“死死生生”這個詞,止不住地淚灑神州。

“死死生生”這個詞,屬於古典的過去歲月,在我們今天這個日益商業化、金錢化、交換化的世俗社會裏,已是幾乎看不見的稀世珍寶。是的,很久很久了,很累很累,讓還停留在古典情懷的“傻子”們諸如韓小蕙,遍尋無著,失魂一樣地嚎啕痛哭。

這天大地大的悲戚終於感動了神靈,當我回到北京家中,一封信也飛來了,裏麵,有一張中國西藏文物管理委員會編印的明信片,上麵是一幀“鎏金銅勝樂金剛像”,亦即我們俗稱的歡喜佛。隻見一位頭戴金冠,身披彩帶,三眼圓睜,高大偉岸的美金剛,運足神力,摟抱著一個小巧玲瓏、俊美無比的小女佛;小女佛幸福地昂著頭,左臂激情地環繞著男佛的脖子,右臂向蒼天高舉著,擎著一株靈芝;兩個身軀緊緊貼在一起,兩張嘴唇火熱地吻在一起,雙修而合二為一。

明信片用漢文和藏文兩種文字寫著萬事如意!紮西德勒!”傳說中的神,即歡喜王,後來形成歡喜佛。歡喜佛梵名“俄那缽底”,意為“歡喜”,漢語的意思是“無礙”。

什麼是“歡喜”呢?

什麼又是“無礙”?

同世上其他民族文化的衍化一樣,關於歡喜佛的來曆,也有如大河的源頭,有多種支流,甚至也存在著正統典籍與民間傳說之分,爾後在此之上,形成了各自不同的解說、闡釋、教義、觀念,等等。

正統的說法,真是膩味得讓人連聽也不要聽。比如說“歡喜”二字並非指男女用情而言,而是指佛用大無畏大憤怒的氣概、凶猛的力量和摧破的手段,戰勝了“魔障”而從內心發出的喜悅等等。這完全是為了宣揚佛法教義而牽強附會的闡釋,使我想起了一係列“運動”中的種種可笑複可鄙、可恥的行徑,這些醜陋至“文革”而達到了登峰造極,比如“最最最”、“紅紅紅”、“忠忠忠”之類,然而詞藻和行為完全是黑與白、南轅與北轍、天堂與地獄的兩極對立和悖反。由此亦可見,無論天國還是凡界,其實都擺脫不了“虛偽”與“粉飾”二詞。

那就還不如看看其他說法:

《四部毗那夜迦法》中說:觀世音菩薩大悲熏心,以慈善根力化為毗那夜迦身,往歡喜王所。於時彼那王見此婦女,欲心熾盛,欲觸毗那夜迦女,而抱其身,於是,障女形不肯受之。彼那王即憂作敬。於是彼女言,我雖似障女,自昔以來,能憂佛教,得袈裟,汝若實欲觸我身者,可隨我教。於是歡喜王言,從今以後,我依緣隨汝守護法。於是毗那夜迦女含笑,而相抱時彼做歡喜言“善哉”。似這樣給性力以神秘色彩的“調伏”概念,在金剛乘密教中很重要,《維摩經》經雲:“先以欲鉤牽,後令人佛智。”坦率地說,作為女性,這是我最不喜歡的一種解釋,如果以色相攻取在神界同樣所向披靡無往而不勝的話,那麼我們還值得那麼虔誠虔敬地信奉神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