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一幸免的,是28號樓。當時按照周恩來總理指示,北京市公安局派人保護林巧稚大夫一家,使大院得以保留下惟一一座教授樓。
十年不短,大院當然發生了係列大小事變。因其重提引人心酸不已幹脆跳過不提。隻有兩件事不可忽略過去。第一件,是工人階級進住不久,院裏召開居民批判大會。為的是新搬進來的一個廚師,走路有望天的毛病,院子裏的孩子淘氣。給起了個“望天兒”的綽號,還跟在背後學他走路。嗬,這可是不行的一位當時被造反派結合的、紅得發紫的小幹部激動地發言,連聲音都直打顫:“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這是走資派和反動權威們在發泄對工人階級進住太院的不滿……”第二件事,是l972年某日清晨發生在大院的一幕:那正值美國總統尼克鬆來華訪問期間。那一天,晨練的人們剛剛歸至家中,大院裏走進四位金發碧眼的外國人。隻見他們隨處走著,拍照著,最後停在39號小樓跟前。這座小樓自從六年前有一位工人同誌住進後,在半個木頂涼台上壘了一間有門有窗的小平房,還留了一個煙囪通道,使哥特式風格溶入了某種中國的建築文化。四位洋人大概被這種神奇的“洋為中用”能力驚果了,半晌才如夢醒來似的舉起了照相機……後來,從當時的最高權力機關——“革命委員會”傳來消息說,這四位洋人是跟著尼克鬆來訪的美國人,其中有位當年曾在這大院裏住過,大概是尋故舊來了。“革委會”認為那位工人嚴重地丟丁中國的臉,措詞嚴厲地限令他於××日內將小平房拆除,恢複哥特式原貌。而那位洗衣工全家拚死拚活地鬧了一通.便又讓“革委會”丟一次臉,那小平房也就一直保留了下來,“屹立”至今。如今,每當我看到那“中西合璧”的39號小樓時,心裏都湧出一絲惆悵。物非人非,今日的協和大院裏,已住進200多家,除了教授、幹部們之外,還有工人們以及他們的家屬兒女,幾乎百業俱全。最有意思的是那家有著兩輛外國小轎車的個體戶,昔日是大院裏最貧窮的一家,全家六口人就靠當家的四十來塊錢吃飯。如今,已成為大院裏食最精細、衣最美豔的首富。真是世事滄桑啊!我的大院,也是麵曆史的鏡子喲!
所幸的是,改革十年,大院又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草坪又重新植上,柏樹又重新栽上了,花壇又重新砌上。還於片綠意鮮花之中,新添了兩座曆史上也不曾有過的白色的藤蘿架。一株盆粗的銀杏樹和五株倆人摟抱不過束的老槐樹,也被釗上“古樹xxx號”的標記,被鐵柵欄保護起來。大院又重新恢複了四時鮮花不斷的麵貌。在今日高樓林立、喧鬧擁擠的北京城中。這一座花同式的院落,更碌示出幽深的寶貴,便於一早一晚,吸引來大批的附近居民。清晨來僦太極拳的迪斯科操的老年人屆多,傍晚是牽了孩子來散步的中青年夫婦們,與紅花綠樹交相輝映在一起,又構成了一幅幅頗動人心弦的畫卷……
那=株報春的杏樹,競還都幸存著,雖然其中的兩株各被劈去一半枝權,但兩株半殘的樹都還在開花、長葉、結果。隻是這一切亦是物非人非了——我甲已不再是20多年前那個梳辮子的小姑娘。那在寒風中天天企盼開花、然後驚喜地向大院裏的人們報春的小姑娘,該是我的女兒了這滿院神奇的花草樹木,也該是屬於她的了。
隻有這悠遠的舊夢,依然屬於我……
1189年8月15日寫
1990年1月6日《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