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整首詩寫思婦的哀怨。纏綿輾轉的思婦推己及人,想到天上的牽牛、織女和自己的命運相仿,所以有了詩的最後兩句“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這兩句使思婦的哀怨超越了個人的悲歡,擴展到整個天地之間,具有了悲天憫人的普遍意義。曹丕這首詩歌雖然將牛郎織女的故事與人世間的離別聯繫在了一起,然而祇是用前者來比方後者,從整首詩來看是一首閨怨詩,而不是七夕詩。
曹植《九詠》裏有這樣幾句:
感《漢廣》兮羨遊女,揚《激楚》兮詠湘娥。
臨回風兮浮漢渚,目牽牛兮眺織女。
交有際兮會有期,嗟痛吾兮來不時(《曹植集校注》,519頁。)。
《九詠》模仿屈原的《九歌》,采用楚辭的傳統比興手法,以男女間的遇合比方君臣間的相得與否。詩中羨慕牛郎、織女能夠定期相會,不像自己盼望回到君王身邊,卻遙遙無期。後世與閨怨詩相結合的七夕詩中,常常感歎人間夫婦不如天上的牛郎織女,牛郎、織女雖然終年隔河相望,但每年總能見上一麵,而地上的夫妻卻因為人世的種種不幸,往往一分別就不知道會是多少年。這種寫法和曹植《九詠》中的寫法很相似,不過《九詠》隸屬於楚辭傳統,既不是閨怨詩,也不是七夕詩。
七夕詩傳統裏,我們所看到的,最早融入閨怨主題的詩歌是鮑照的《和王義興七夕》(《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1308頁。):
宵月向掩扉,夜霧方當白。寒機思孀婦,秋堂泣征客。
匹命無單年,偶影有雙夕。暫交金石心,須臾雲雨隔。
這首詩的詩題告訴我們:這首詩的背景是七夕,是牛郎織女的相會故事。雖然這個老故事並沒有在詩裏被複述,但詩中主人公“孀婦”在今晚的所有行為,我們必須以這個故事為參照來進行解讀。在這首詩裏,七夕的神話色彩褪盡了,故事的主角祇是一對不幸的人間夫妻。傳說牛郎織女在此夜鵲橋相會,令獨守空閨的“孀婦”觸景生情:終年分離的牛郎、織女也在今夜相會了,而自己在外漂泊多年的丈夫還不知道在哪裏,天上的牛郎織女真讓人羨慕。
齊梁以後,或者因為這個時代的詩人更喜歡吟詠女子,七夕母題與閨怨母題很快緊密地生長在一起,出現了很多有閨怨情調的七夕詩(南朝梁宋務先《七夕感逝》:“生代日何短,徂遷歲欲期。始聞春鳥思,溘見涼雲滋。皎皎河漢匹,三秋會有期。嗟嗟琴瑟偶,一去無還時。晴壁看遺掛,虛簷想步綦。流芳行處歇,空色夢中疑。昔有秦嘉贈,今為潘嶽詩。百憂人自老,玄髪自成絲。”這不是閨怨詩,是在七夕懷念逝世的妻子的悼亡詩。後代詩人也有這樣寫七夕的。宋梅堯臣《七夕有感》:“去年此夕肝腸絕,歲月淒涼百事非。一逝九泉無處問,又看牛女渡河歸。”宋務先、梅堯臣的詩均見於《古今歲時雜詠》。)。屬於閨怨詩傳統的表現手法也被廣泛地移植到七夕詩中來。沈約《織女贈牽牛》(《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1644頁。參見《藝文類聚》、《初學記》之“七月七日”條。):
紅妝與明鏡,二物本相親。用持施點畫,不照離居人。
往秋雖一照,一照複還塵。塵生不複拂,蓬首對河津。
冬夜寒如此,寧遽道陽春。初商忽雲至,暫得奉衣巾。
施矜已成故,每聚忽如新。
詩裏織女與一般的思婦沒有差別:女為悅己者容,丈夫不在的時候,就沒有心思梳妝打扮,要和丈夫團聚了,就振作精神照鏡子帖花黃。這種閨怨詩的寫法可以追溯到《詩·衛風·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從現存的作品來看,晉宋以前的七夕詩歌(晉宋以前的七夕詩請參見上文“從唐高宗《七夕宴玄圃二首》說起”相關部分。),篇幅都比較長,神話色彩濃厚,愛用賦體鋪陳七夕相會時的盛況。牛郎織女乘坐的龍車鳳駕,織女的雲衣霓裳,是這一時期的詩人最津津樂道的。這些賦體的七夕詩,從楚辭、漢賦裏借了不少古奧的語詞來誇張仙界的氣勢,如“赫奕”、“闐闐”、“岌峨”等,再加上那些生疏的仙界名物詞,如“瑤轡”、“盤螭”、“閶闔”等,很多作品看上去光怪陸離的。那些古奧、生僻的語詞是讀者欣賞這些作品的負擔,它們會分散讀者的注意力,讓讀者覺得刺眼。它們就像寶石一般發出強光,晃得讀者睜不開眼睛,祇感覺到一個個刺眼的亮點,而看不清楚這些亮點背後到底是一件什麼物事。
鮑照以來,閨怨詩對七夕詩的浸潤,不僅使七夕詩減弱了神話色彩,而且讓七夕詩的語言風格也發生了變化。齊梁以後,七夕詩的語言平易多了。明白曉暢的語言又使這一時期的七夕詩,較之晉宋,整體感更強,抒情意味更濃烈。“寸情百重結,一心萬處懸。願作雙青鳥,共舒明鏡前。”(範雲《望織女》。)“來歡暫巧笑,還淚已沾裳。”(何遜《七夕》。)“新知與生別,由來倘相值。如何寸心中,一宵懷兩事。歡娛未繾綣,倏忽成離異。終日遙相望,祇益生愁思。猶想今春悲,尚有故年淚。”(王筠《代牽牛答織女》。)“欲待黃昏後,含嬌渡淺河。”(劉孝儀《詠織女》。)這些樸素而韻味悠長的句子,在齊梁七夕詩裏很普遍,在晉宋七夕詩裏則很難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