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仰天呼吸(1)(2 / 2)

一般情況下,我會在郵電局門口,停留幾分鍾。那裏有許多書報攤。我把報紙一份一份地打開,瞄一眼,又放回去。若是月初,我會翻翻新到的期刊,看看是否有我朋友的名字。有,我就買一份。門口有一群中年婦女,手裏拿著一長卦的電話卡,問路人:“買卡吧,買卡吧。”我熟悉這條大街,像熟悉自己的雙腳一般。手上拿鉗子的人,是小偷;提一個大竹籃,賣水果的是後街的李大媽,她兒子前年死於車禍,她每天靠在小粥仙店的門口,不是賣葡萄,就是賣雪梨,她臉寬闊,瘦,皺紋往下翻,像幹硬的花卷;兩個賣草莓的婦女,擠在路口,差不多每天都要吵架,有一次,我還看見她們打了起來,把竹籃踢翻,草莓撒了一地,身子在地上滾來滾去,第二天,她們又姐妹一樣,有說有笑。

暗夜之下,街邊的夜宵攤也熱鬧起來。在寬大的塑料布棚裏,圍了一桌又一桌的客人,有的還在討論牌局,一臉的興奮或沮喪。在角落裏低頭吃米粉的人,是水泥廠的裝卸工,還有半車的水泥等他扛。而一群女子讓整個大街生動了起來,她們是洗頭城的,工作要從下半夜開始。她們穿得搖曳多姿,吃著炒田螺喝著啤酒,不時地傳出打情罵俏聲,對麵的街角停了幾輛三輪車,有的車夫在鼾睡,有的在觀察夜宵棚裏的客人,他們都沉默著,臉在晃動的燈光中時隱時現。

在時間的鏡子前我們看到同一個老人

它坐落在解放路小巷拐彎的地方,一副可有可無的樣子,不打算從生活中凸顯出來,除了一堆鍾表零亂的“滴答”聲,一個坐在桌前長年咳嗽的修鍾人,維修店有著夢一般的寂靜和被人遺忘的淡淡憂傷。店麵通常是窄小陰暗,四處彌漫陳舊的氣息—破裂的藤椅、油漆剝落的木桌、磨損的放大鏡、廢棄的紗布。牆上掛滿了形態各異的鍾表,大的如盤,小的如碟,有貓形熊形的,有葵花形神形的,儼然就是一座時間的倉庫。

也像一間簡易診所。那些鍾表就是病人,被暫時擱置在一邊,它們神態安詳,老態龍鍾,但仍有輕輕的呻吟。似乎在疑問:“我哪個部位的零部件壞了呢?以至不能回到時間正常的軌道?”修鍾人穿一件湛青大褂(允許把它想象成白色大褂的話),把戶主的名字貼在鍾的背麵(像掛號單),按先後順序把鍾掛在牆上(讓人想起就診排隊),在工作簿上登記姓名、鍾的品牌、維修日期(與醫生日誌沒什麼區別)。看得出,修鍾人是一個謹慎、不苟言笑的人。他有恰當的憂鬱和焦慮的神情,但絲毫掩飾不了從內心顯露出來的自信和從容。

他有一頭濃密的頭發,微微花白,常常在熒光燈下,停下手中的螺絲刀,按住胸部咳嗽,有時是劇烈的,跳蕩的,整個房間有老年病彌散的氣氛。其實,他的年齡遠沒那麼大。因為缺少陽光的照曬,他的麵容白皙如麵,皮膚柔軟鬆塌,仍然保持著青春期的某種印記。他是如此充滿矛盾和悖論,就像時針走快了,分針卻走慢了的鍾。他的身體按自己的時間走,而我們卻找不出時間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