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占華
唐賦在文學史上的名氣遠不如詩和散文,這也難怪,因為自唐始,賦已不在文學舞台上充當主要角色了,其退居一隅也是必然的。正因為如此,後人對唐賦的評價也大相徑庭。明代前七子的代表人物李夢陽、何景明首倡“唐無賦”說,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一亦雲:“賦盛於漢,衰於魏,而亡於唐。”然反對者亦不乏其人,袁宏道《與江進之》論賦雲:“唐賦最明白簡易,至蘇子瞻直文耳。然賦體日變,賦心亦工,古不可優,今不可劣。”(《袁宏道集》卷一一)清王芑孫《讀賦卮言·審體》則說:“詩莫盛於唐,賦亦莫盛於唐。”其實,褒之者也好,貶之者也好,都是後人對唐賦的評價,唐人自己卻是十分重視賦的,無論詩人還是散文家,無不善賦,就是明證。蓋賦這種文學形式,最能顯示一代之文化氣象與文士才學。平心而論,唐賦無論在藝術表現手法還是在形式的創新上都取得了極大成就,比漢魏六朝更上一層樓,宋元賦便皆承繼唐賦而來。從整個賦史長河中來看,唐賦處於發展變化的轉折時期。賦本來就是介於詩歌與散文之間的一種文體,唐人之賦求新求變,不可避免地表現為或向詩、或向散文的雙向靠攏,對於賦體文學來說,這既是一種開拓擴展,又是一種離心異化,因而使唐賦呈現出與前代之賦截然不同的麵貌。因此,後人對唐賦的不同評價,也就毫不奇怪了。
漢代有獻賦製度,以辭賦入仕者頗有其人,班固《兩都賦序》:“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說的就是這種情況。這種風氣至唐不衰。《舊唐書·文苑傳上·楊炯》載:“如意元年七月望日,宮中出盂蘭盆,分送佛寺,則天禦洛南門,與百僚觀之。炯獻《盂蘭盆賦》,詞甚雅麗。”又《徐彥伯傳》載:“景龍三年,中宗親拜南郊,彥伯作《南郊賦》以獻,辭甚典美。”杜甫亦於天寶十載向玄宗獻《三大禮賦》,“帝奇之,使待製集賢院,命宰相試文章”(《新唐書·文藝傳中·杜甫》)。他們都是把獻賦當作仕宦的捷徑。善作賦者確實可以使自己聲名大噪,從而為自己的政治前途打下堅實的基礎。《舊唐書·文苑傳上·謝偃》載:“偃嚐為《塵》《影》二賦,甚工,太宗聞而召見,自製賦序,言‘區宇安,功德茂盛’,令其為賦。偃奉詔撰成,名曰《述聖賦》,賜彩數十匹。”又《文苑傳中·孫逖》:“逖幼而英俊,文思敏速,始年十五,謁雍州長史崔日用。日用小之,令為《土花爐賦》,逖握翰即成,詞理典贍,日用覽之駭然,遂為忘年之交,以是價譽益重。”《唐詩紀事》卷二〇:“(陶)翰,潤州人,開元中為禮部員外郎,以《冰壺賦》得名。”王定保《唐摭言》卷一〇:“何涓,湘南人也,業辭,嚐為《瀟湘賦》,天下傳寫。”《舊五代史·唐書三十四·李琪傳》:“琪年十八,袖賦一軸謁(李)谿,谿覽賦驚異,倒屣迎門,出琪《調啞鍾》《捧日》等賦,謂琪曰:‘餘嚐患近年文士辭賦,皆數句之後,未見賦題,吾子入句見題,偶屬典麗,籲,可畏也!’琪由是益知名,舉進士第。”又《周書二十二·扈載傳》:“載因遊相國寺,見庭竹可愛,作《碧鮮賦》題其壁。世宗聞之,遣小黃門就壁錄之,覽而稱善,因拜水部員外郎知製誥。”如此,唐賦作者之眾多,也就不足為奇了。
《文心雕龍·詮賦》雲賦“鋪采摛文,體物寫誌也”。在唐賦中,托物寫誌的仍然占有較大的比重。初唐四傑便較多此類賦,如王勃《澗底寒鬆賦》、楊炯《幽蘭賦》,四傑之外如崔融《瓦鬆賦》等,便皆是,反映了這一批地位較低的文人知識分子政治上的要求。另外如李百藥《鸚鵡賦》、宋璟《梅花賦》、蘇頲《長樂花賦》、張九齡《荔枝賦》、李白《大鵬賦》、高適《鶻賦》、杜甫《雕賦》《天狗賦》、李紳《寒鬆賦》、舒元輿《牡丹賦》、武少儀《相馬賦》、皮日休《桃花賦》等,借賦花木鳥獸,或寄意於此,或托意於彼,寓意雖有不同,手法卻是一致的。但到後來,有些賦物之作便由寫誌轉向諷刺世事,其鋒芒漸漸顯露。蕭穎士《伐櫻桃樹賦》將櫻桃樹看作李林甫,對其口誅筆伐。柳宗元的這類辭賦就更多了,《罵屍蟲文》《憎王孫文》《宥蝮蛇文》,寓言寄諷,言詞激越。這與柳宗元因參與永貞革新而連年被貶逐在外,心情憤懣有關。晚唐隨著唐朝統治的江河日下,托物寓諷之作的揭露性、批判性更強,如李商隱《虱賦》《蠍賦》,陸龜蒙《蠶賦》《後虱賦》,羅隱《秋蟲賦》《後雪賦》,皆發前人所未發,更是鋒芒畢露。諷刺與諷諭不同,前者主批判,後者主規勸。賦物以諷刺唐以前也有,如曹植《蝙蝠賦》、阮籍《獼猴賦》,但極少。唐人的此類賦揭露社會醜惡現象之眾多,見解之深刻,批判之有力,是唐以前所不及的。當然也有一些賦立意不甚高遠,反映了作者偏執或狂妄、躁急的性格。蕭穎士《伐櫻桃樹賦》猶以國家安危以警玄宗,據《新唐書·文藝傳中·蕭穎士》載:“宰相李林甫欲見之,穎士方父喪,不詣。林甫嚐至故人舍邀穎士,穎士前往,哭門內以待,林甫不得已,前吊乃去。怒其不下己,調廣陵參軍事。穎士急中不能堪,作《伐櫻桃樹賦》……以譏林甫雲,君子恨其褊。”其中無疑帶有泄私憤的因素在內。範攄《雲溪友議》卷七載平曾遊西川謁節使李固言,“遂獻《雪山賦》一首,言雪山雖茲潔白之狀,疊嶂攢峰,夏日清寒,而無草木華茂,為人采掇,以李公罕作文章,廢其庠序也。相公讀賦,命推出曾。曾不逾旬,又獻《魚賦》,言此魚觸物而怒,翻身上波,為鷂鳶所獲,奈魴之何。”又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七載:“皮日休曾謁歸融尚書不見,因撰《夾蛇龜賦》,譏其不出頭也。而歸氏子亦撰《皮靸鞋賦》,遞相謗誚。”這些純是為了個人恩怨,雖譏諷亦無甚可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