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永恒的誘惑——一位叫楊玉琪的畫家(一)(1)(1 / 3)

一個新生兒和一部披著灰塵的曆史

他把過去的他,把沉重的過去,都擲給了我。

我想,他小時候就是這樣的。抑或他現在就是小時候?他這麼笑的時候,把他生命的錄像帶倒回去幾十歲。或許,他的人生是用倒插筆寫就的?他14歲開始被人稱楊老師、老楊,從來沒人稱過他小楊。大概因為慣於裝大人,加之慣於夾起尾巴做人?步入中年後開始倒插進孩提狀態。

我本想與他談3天就走,沒想到和他對坐了整整10天。他的人生之門一扇一扇地向我打開了。回憶是苦痛的。往事被我一點一點地翻撿出來。我們好像把一生的話都談了。他送我馳向南京火車站時,我們一路無話。直到上了南京回北京的火車,我大約精神一鬆弛,上海口音趁機滑脫出來。他突然用道地上海話來糾正我。我說原來你會講上海話?他說他隻能講上海話900句。自然這是套用《英語900句》。他繼而一串串地學說廣東普通話,比相聲演員還相聲演員。我這才意識到,我們熟了。剛剛熟。第一次見他調皮,就要拜拜了。他本來具有一個多麼熱情、活躍、不安分、不滿足、具有破壞力更具有創造力的生命。這個生命要發光,要燃燒,要重彩點出斑駁璀璨變幻的人生,要話潑潑地揮灑他的生命的汗水,如潑墨山水一樣潑出他的源源的生命之汁。

他說他講的池,不是別人想象中的他。我說他講的他,也不一定就是他。有好幾個視角就有好幾個他。他笑。人家一笑眼睛變小。他一笑,單眼皮變成雙眼皮,眼睛變圓變大,變童真變小孩。他平時看起來可不止43歲。真正笑起來卻像十三四歲。他是誰?他是否清楚他是誰?他的品格,他的價值!他怎麼不知道他是誰?他說一個人到這世上來一趟真不容易。下一次來,還不知什麼時候呢。所以一定要有痕跡。於是我又感到他那苦痛的孤獨,他那孤獨的苦痛。

他不笑的時候,是沉鬱的。不過他在車廂裏,笑得透心透肺地快活。可能在過去的10天裏,他把過去的他,他把沉重的過去,都擲給了我。現在他鼓起兩頰隨心所欲地學說廣東話上海話,他笑得噴紅,像個新生兒。他生來是個不諳世故的孩子,偏要他諳,於是他懵懂了,黯淡了,失神了,失真了,像一部披著灰塵的曆史……

希望能證明他當然不是粘土

我對他的認識也是一種倒插筆。快分手時看到了他的小兒態,剛相識時見到他的卻是老人狀。1989年秋我在長途電話中和他約好,我10月19日離京,請他第二天上午在南京火車站左側等我。然而我在南京站左側煢煢孑立著,卻不見他。我的大旅行袋把整個身子靠在我腿上,它倒愜意。小旅行包掛在我的肩頭,耍賴似的往下墜。我呢,累得像一根站立起來的麵條。

終於從車站右側走來一個人。是他?是他。怎麼從右側走來的?他說他在電話中說的就是右側。我說我記得是左側。誰弄錯了?

他不像他,不像我模模糊糊地感覺著的那個他。臉有點兒浮腫,眼睛肯定很小。並不濃密的頭發夾雜著不算稀疏的白發。穿著絕不醒目的可可粉色西服。臉色也如可可粉,整個兒呈粘土狀。

他43歲。從這個年齡層往上,粘土含量往往偏高。我希望很快就會發生什麼事情,證明他當然不是粘土。他看上去實在沒什麼特別之處。一切都很規範。不高不矮的個子,不胖不瘦的身條,看上去體重140斤左右。問他,他說淨重180斤。這怎麼可能?莫非他是實心的?

他說和我通長途後他死死記住19日這個日子,所以他向泰州統戰部要了一輛19日的車,準備從泰州開到南京把我接回。他單位裏正好有一個人去南京看病,他就約那人坐這車同去。18日夜裏,他突然“悟”出一個道理:19日離京是20日到南京。但既已訂了19日的車,做人不能出爾反爾,更不能叫有病的同誌改期看病。於是這輛他要來的車19日清晨專程送那同誌去了。他自己買張長途汽車票,下午坐上長途汽車,顛上6個小時到達南京。(我想他還不如坐上他要來的車3個多小時就可到南京,然後休息休息呢。)19日當晚他在南京預訂了一輛出租車,第二天好接我去泰州。事後知道司機要價300元。我說這麼貴?他說這個司機看著蠻老實蠻舒服的。

由此我說,關於在南京站左側還是右側的問題,不是說錯就是他記錯了。

他坐在出租車司機旁,轉過半個頭部不置可否地說一句:“一段懸案。”無非是無心破此案。也淡然一笑,或者隻是作笑狀,心裏並沒有笑。我感覺,他好像被一個無形的、沉重的罩子罩著。與他說話,他“嗬嗬嗬”、“是是是”、“對對對”。他喝茶,杯裏放上五分之四的茶葉,再衝上五分之一的開水,然後用根筷子撥動茶葉,使茶和水互滲。非這麼濃的茶他才覺著夠苦味。他說世上好飲的都是帶苦味的,譬如啤酒、咖啡。我想,還有他那杯人生的苦酒。後來他講及他青少年時期的壓迫感,他自己都覺得難以相信,不像真的,自己都覺得自己好像在說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