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某一個十分遙遠的夏天的早晨,京城的一位姓高的商人抹掉了眼角上睡覺的眼眵,預感到皇帝快要死了。這個預感來得十分奇怪,像夏天的早晨一睜眼看見如血的太陽一樣,朦朧卻不模糊,指向清清楚楚的,像一把橡皮小錘嘣地敲了一下心尖,渾身都跟著悸動了一下,卻一點兒也不疼。

姓高的商人如往常一樣先偎一會兒被窩,天氣不冷他也用被單把一半身子圍住。他先穿短褂後穿褲子,褲子還沒有提到腰間他看見了寬寬的白布褲腰,一個偉大的主意就在此時萌生了。主意的萌生比皇帝要死的預感來得強烈多了,簡直是棉花包著的大錘狠狠地敲在胸脯子上,不痛卻叫人喘不過氣來。姓高的商人不係褲子跳到了地上,站在屋子正中大聲地發布一串串安排和指令,雙手揮動,像多年後最好的幹部開會講話一樣。家人和夥計看見他大褲腰的單褲滑落到腳麵堆著赤裸裸著下身忍不住想笑,但是被他激昂的樣子嚇住了,他們可真的不敢笑,事情看起來莊嚴得很呢。

果真如此,姓高的商人要做一樁白色的生意,張揚而又機密,看起來恐怖極了,簡直像發瘋一樣嚇人。他在如火的夏天大肆囤積白綾白緞,吃飯的桌子上沒有流過血的東西,最奢侈的時候隻上一碗豆腐,像他囤積的白綾白緞一種顏色,誰都猜不透他為什麼會發作這樣的白色瘋狂。他讓人賣掉店裏的紅綢紅緞,可以做女人豔麗內衣的布料不惜以作抹布的低價賣出,毫不心疼。短短的時間裏他的店裏就消失了全部紅色,其他色彩也寥寥無幾,裏裏外外全部被一種顏色占領,那就是白色。他賣掉了青磚青瓦門樓簷頭漆了紅色的五間房屋,用葦席搭起棚子,棚頂抹了白灰防雨,柱子用沒有刨光的鬆木幹支撐,大批購進的白綢白緞一匹匹碼成大垛堆在棚子裏,門口派了持木棒的打手看守,鐵鏈子拴兩條大狗,有人近前無人近前大狗按時齜著白牙嗚嗚地吟哼,像念誦沒人敢聽的壞詩一樣。姓高的商人在天氣最熱的時候典當了身上僅存的一件上衣,出門時在肩頭上搭一條布巾遮陽,自家女人的裹腳布縮短到隻能勉強裹住四根折斷的趾頭,剩下的一根拇趾用襪子兜住,他這樣做並不是嫌厭“懶老婆的裹腳布又臭又長”,他隻是要湊集一切能夠到手的資金,以便多囤積二尺白綾。在所有人全都困惑不解的時候,姓高的商人狠下心來不泄露會殺頭的機密,隻在自己怎麼也掩飾不住心頭得意的時候,向不懂事的兒子透露了一絲光輝未來的消息,連女人都瞞住了不講。他對兒子說:

“高家要暴發啦。”

奇跡就這樣發生了。舉國縞素的日子在高姓商人的預期中像日出日落一樣自自然然地來到,大家都震驚不已,姓高的商人隻是微微地一笑,接下來他就沒有思考總結的時間了。他其實真的應該好好地總結一下:那奇怪的預感究竟為什麼會在一個很好的夏天的早晨到來呢?可惜蜂湧而至的搶購把高家商人的靈性撲滅了。隨之而來的人類仍然要在下大雨時的蒙昧的林子裏緋徊,靈性的陽光穿不透樹葉上的脈絡,思悟的汁液流不出葉片的斷麵。

皇帝其實並不是暴死,死亡的跡象早已出現,大家隻是視而不見也不敢承認罷了。這就造成了始料未及的慌亂,好多人在心裏埋怨皇帝不早早地給人家發個通知,讓人家好有個準備,倉促之間到那裏去買那麼多的白布為皇帝披麻戴孝呢?

姓高的商人就在此時爆發了。皇帝的死亡給高家商人帶來了隻有皇家才配擁有的豪富!

姓高的商人卻不敢在京城居住了。他害怕新登極的皇帝把他當成壞命運的預言家,好像專門預示皇帝的死亡似的。其實在他的心底他才知道,並不是有了他的預感才有了皇帝的死亡,實在是有了皇帝要死的征兆然後才有了他的預感,道理正像他早晨睡覺醒來,先有了一顆如血的太陽掛在東廂屋的屋脊頂上,他抹掉眼角上睡覺的眼眵,才有了眼珠被紅通通的陽光劈頭一照暈乎乎昏花花的感覺。但是這些道理跟皇帝是講不通的,臣子的道理永遠通不到皇帝那裏去,更何況一芥草民,連跪在皇帝腳下講話的機會都沒有。趁著皇宮內外京城上下還在穿著高家商人賣出的白綾白緞為大行的皇帝戴孝致哀的機會,大發了橫財的商人收拾了錢財,連夜出城,用黑布裹了大騾子的蹄子,騾子脖底下的鈴鐺摘掉,灌進木渣,裝在錢褡子裏讓家人背著,不聲不響踏上了遠徙的途程。

浩浩蕩蕩的騾隊不走通衢大邑,專揀偏僻的山徑跋涉。姓高的商人和家人一樣不騎騾子堅持步行,隻讓女人和小孩騎了兩匹騾子。包裹騾蹄的黑布磨爛以後,家人從錢褡子裏取出鈴鐺倒淨木渣給騾子戴上,黑漆漆的夜晚仗著騾子的鈴鐺和蹄鐵敲擊出的火星嚇唬狼——曾經在囤積白綾的葦席棚門口用鐵鏈子栓著嚇人的大狗臨行時已經打死,害怕它出城時貪戀京都風光亂發些抒情的言辭引人警覺,狗肉帶在身上做了遙遠旅途上的幹糧。走出一片大山知道向東有海路,但是那樣走就到天邊外國去了,高姓商人不肯,而且他擔心人的能力還造不出那麼大的船,能裝下他馱了沉重金錢的騾隊。三匹騾子在又進入一片大山的第三個日落之前累垮下去,前蹄一趴躺倒脊梁骨哢叭哢叭壓斷了,聽不見人和畜痛苦的呼叫。高姓商人讓女人和小孩從騾子背上下來,從死騾子身上把錢馱子挪到人騎的騾子上,多餘的一匹死騾子身上的負擔分給了家人和他自己,女人和小孩沒用。小孩揀了兩枚銅錢在手上玩耍,他叮囑女人好好看著別讓孩子丟了。女人在大量錢財麵前未免小瞧了兩枚銅板,直想笑他小氣,他莊重地告誡女人:

“這是皇帝的命換來的。”

一句話就把女人的笑嚇回去了。

他們還是停在了大山裏。高家商人相信了“山高皇帝遠”的老話,在大山的肚子裏安下了他的家。這已經是又一片大山了。仍然知道過一片大山再過一片大山,走一片平原再過幾道大河會看見大海,可是在這裏北風最大的時候也聞不到海上的腥氣,重重大山就是自然的屏障,能夠封鎖住危險的消息,新登極的皇帝哭老子哭累了以後,腦瓜子清醒了也聽不到致命的預言發布出來。事實上姓高的商人封鎖了自己的同時也把他的靈性徹底滅絕了,此後他再也沒有過事關天下的預感。他用從京城裏賺來的錢建造房屋,還築起了一道高大的圍牆保護莊園,他自己做了這座城牆裏的皇帝。

姓高的商人如果靈性不滅,也許會預見到多年後他用石灰沙土築起的圍牆會在一夜之間被攻破,衝進深宅大院的民眾頭上裹著紅巾,槍頭子上飄著紅纓,打的旗子也是同樣鮮紅的顏色,他用白色建起的王國終於被紅色衝垮,像血色的大潮衝擊白沙築起的城垣一樣。這一天是公元一千三百八十年也就是民國二十七年的三月三日。外號三木匠的白元興揮舞著他的木工工具一柄大锛,一锛劈下了黑漆大門上的一塊門板,又一锛把門栓劈斷,帶領著紅巾紅纓的隊伍占領了高家的深宅大院。高姓商人的末代子孫高鳳歧來不及係上褲子就被拉到了院子裏,無數火把照耀下高鳳歧嚇得雙手一鬆,沒係褲帶的褲子突地滑落到腳下,像他做商人的祖先當年獲得驚人的預感後大聲地發布號令一樣,他卻沒有祖先的激昂莊嚴,他下身的容貌如上身一樣萎頓不堪。三木匠白元興揮舞大锛大喊一聲:

“我們是紅槍會!”

又將大锛的利刃指向了高鳳歧醜陋萎靡的下身,補充一句:“專砍富人的雞巴!”

剛剛用紅纓槍武裝起來的農民會眾哈哈大笑,以為首領把富人的頭裝進了褲襠裏汙辱;隻有高鳳歧本人猜到,三木匠說的大約是真話。看看三木匠濕漉漉的褲襠,高風歧就想到了最致命的痛楚十有八九要集中到下身,那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道理,其深刻的程度遠遠超出了一句罵人的粗話。後來,等三木匠運锛如風,把高鳳歧的生殖器官一片片削掉像切一根大蔥的時候,高鳳歧便按捺不住得意之情,忍著劇痛說了一聲:

“到底叫我猜準了。”

其時的得意,隻有經商的祖先聽到皇帝死亡的消息驗證了夏天的預感時差可比擬,高家的後裔卻沒有大賣白綾白緞暴富的好運氣了。流逝的歲月把死皇帝帶來的幸運衝蕩得幹幹淨淨,像大水漫過了秋天的河灘似的,連萎黃的草莖也不留下。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葉,距離三木匠白元興領導的那一場紅槍會起義隻過去了三四十年,剛好夠那時生下的小孩長出比較粗硬的胡子。可是世界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喪葬儀式已經尚黑不尚白,無論是什麼人死了,都不準穿白色的孝服,隻在胳膊上套一個黑色的箍子,如果死的人職位比較高,也隻是戴的黑箍子寬上二指罷了。與之相應的是一種紅色的袖箍十分流行,無論長幼,隻要你自己願意並且具備了一定的資格,都可以在胳膊上套一個紅布袖箍,寫上黃色的字號,表明造反意向,像當年的紅槍會用紅布巾包頭一樣。

到了這個世紀七十年代中葉的一個春天,紅袖箍已不再流行,隻成為一種牢固的紅色記憶留在人心深處,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在心尖上烙了一下似的,直透心底。春天裏早晨和晚上仍然需要穿上棉衣禦寒的時候,東林師範的工農兵學員們準備去曾經爆發過紅槍會起義的高莊接受紅色的教育,當務之急就是做一麵紅色的旗子繡上校名,以便行進的時候派一名高個子的學生打著走在隊伍的前頭。足足可以做一床被麵的紅布買回來,在幾個有文化的人手上展開,大家都覺得不錯,顏色鮮豔得如火如血,簡直紅得無可挑剔。教導主任高紫光卻說不好,他一隻手捏著布邊狠狠地抖了兩下,抖出不懷好意的卟卟的響聲來,不耐煩地說:

“抖不起來嘛,”

仍然認為是好布的人說:“一刮風就抖起來了。”

高紫光立刻反問:“不刮風呢?要是不刮風呢?”

一下子就把人問住了。

大家也知道沒有風的時候紅布的旗子飄不起來,更不會抖動,顏色再紅也不行,它可不是真的火焰。但是要想得到無風也抖的旗子卻不大容易,高紫光說:

“用綢子嘛。”

大家立刻發笑了,不光是無可奈何的苦笑,也有幾分嘲諷。其實誰都知道紅綢子做成的旗子質量優異,沒有風的時候或許也抖不起來,可是隻要打旗的同學舉著旗杆按時揮動一下,紅綢的旗子就會抖出呼啦啦的響聲,好像刮風一般。問題是你根本沒有地方買到紅綢的麵料。紅袖箍剛剛套上年紀最嫩的中學生胳膊上的時候,無數把鋒利的剪刀挑碎了新婚夫婦枕頭上“花好月圓”的繡花,剪掉了大姑娘烏油油的發辮把紅頭繩扔到豬圈裏漚糞,商店裏的綢緞就完全絕跡了,像掃除整個資產階級一樣,無論是什麼顏色。得意洋洋的無產階級隻留下粗拉拉的貨色,像沾了牛糞的大腳不洗滌就抓飯吃的大手,好做旗子的紅布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