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個人學術興趣,我曾經花費二十年時間,尋求中國曆史上對於三國時代蜀將關羽崇拜文化的由來演進。
說來由於《三國誌演義》及戲劇、說書的影響,對於關羽崇拜,幾乎人人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作為曆史人物,關羽在正史《三國誌》中得到的評價實在並不算高,陳壽曾批評他“剛而自矜”,“以短取敗,理數之常也”。但陳壽怎麼也不會料想到,千載以後關羽居然能壓倒群雄,晉升為整個中華民族“護國佑民”的神隻。明清間一度遍布全國城鄉的“關帝”廟宇,不但使劉備、曹操、孫權這些三國時代的風雲人物黯然失色,就連“萬世師表”的文聖人孔夫子也不得不退避三舍。清代史學家趙翼對此也頗不解,他曾曆數關羽崇拜的過程,並感慨道:
“神之享血食,其盛衰久暫亦皆有運數,而不可意料者。凡人之歿而為神,大概初歿之數百年則靈著顯赫,久則漸替。獨關壯繆在三國、六朝、唐、宋皆未有禋祀,考之史誌,宋徽宗始封為忠惠公,大觀二年加封武安王,高宗建炎三年加壯繆武安王,孝宗淳熙十四年加英濟王,祭於當陽之廟。元文宗天曆元年加封顯靈威勇武安英濟王。明洪武中複侯原封。萬曆二十二年因道士張通元之請,進爵為帝,廟曰‘英烈’,四十二年又敕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關聖帝君’,又封夫人為‘九靈懿德武肅英皇後’,子平為‘竭忠王’,子興為‘顯忠王’,周倉為‘威靈惠勇公’,賜以左丞相一員為宋陸秀夫,右丞相一員為張世傑。其道壇之‘三界馘魔元帥’則以宋嶽飛代,其佛寺伽藍則以唐尉遲恭代。劉若愚《蕪史》雲:‘太監林朝所請也。’繼又崇為武廟,與孔廟並祀。本朝順治九年,加封‘忠義神武關聖大帝’。今且南極嶺表,北極塞垣,凡婦女兒童,無有不震其威靈者,香火之盛,將與天地同不朽。何其寂寥於前,而顯爍於後,豈鬼神之衰旺亦有數耶?”
其實所說並不確切,至少在北宋仁宗年代,關羽已經具有官方封祀了,續後再論。清代關廟中的這樣一幅對聯,頗能概括關羽在中國傳統社會中的曆史文化地位和巨大影響:
“儒稱聖,釋稱佛,道稱天尊,三教盡皈依。式詹廟貌長新,無人不肅然起敬;漢封侯,宋封王,明封大帝,曆朝加尊號。矧是神功卓著,真所謂蕩乎難名。”
這是一個極有意思的現象,而且對審視中華民族的文化心理很有意義。說起來,在有關關羽的“造神”過程中,文學諸樣式,包括傳說、筆記、說話、戲曲、小說等,與民俗、宗教、倫理、哲學、製度一起相互作用,有著不可磨滅的功績,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關羽是與中國古代小說、戲劇這些文學樣式共相始終的一個形象。正是在這些人文因素的交互作用下,在清初文學中,關羽已被崇譽為集“儒雅”、“英靈”、“神威”、“義重”於一身,“作事如青天白日,待人如霽月光風”的“古今來名將中第一奇人”了。
大約是“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的緣故,盛行關公信仰的漫長時期中,曆代史家對於關羽崇拜的始末根由,曲折轉變,並沒有認真的考探辨析。而近代文化斷裂後,中國文學史凡談論及此者,則率以“封建統治階級提倡”和“《三國演義》影響”為由,眾口一詞,幾成定論。美國匹茲堡大學社會學係主任楊慶堃(C.K.Yang,1911~1999)在上世紀60年代的專著《中國社會中的宗教——宗教的現代社會功能與其曆史因素之研究》,被認為是以西方視角研究中國社會學的重要成果。在他擷取的全國八個代表性地區“廟宇的功能分配”中,就將關帝廟宇歸類為“C,國家”之“1,公民與政治道德的象征”中“b,武將”一類,並論說道:
“在當時全國性的人格神崇拜中,沒有比關羽更突出的了,關帝廟遍及全國。雖然這位公元三世紀的武將是作為戰神而被西方學者所熟知的,但就像大眾信仰城隍一樣,關公信仰起到了支持普遍和特殊價值觀的作用。”“神話傳說和定期的儀式活動,激勵著百姓對關公保持虔誠的信仰,使關公信仰得以不斷延續,曆經千年始終保持著其在民間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