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馬鯤程印象裏,有相當一段時間是灰蒙蒙的空間。一切的色調都是灰色的,灰色蒼茫東去的江水、灰色的街道、灰色的樓房,以及在這個空間裏流動著的灰色人群。他的眼睛仿佛失去了辨別色彩的功能,那是由於他的心靈給濃厚的灰色煙霾包裹著。原因他也明白,他的真愛因病離開了這個世界。在馬鯤程的心裏,她曾經是整個世界。以至於在他送別她之後的那個夜晚,獨自一個人來到這個從這個省會城市流過的江水之岸,一個叫做銀汀的地方。至今他還記得那時江邊和天上的月亮,是那麼大,那麼圓。良久,他呆呆地站在那兒,這個他和那個叫冷晴的女孩曾經一起來過的地方。曾經是攜手漫步,鶯聲燕語、觀花賞月。如今隻有他一個人呆立於此。突然,他跪在地上,呼喊著:“上天啊!在我來生以及來生的來生的來生的來生,總之如果有來生那便是所有的來生,你一定要嫁給我!冷晴!”“記得嫁給我!我所珍愛的冷晴,美麗而溫柔的冷晴!這樣我們就會在愛中永生。”接著他緊閉雙眼,流淌下兩行帶著溫度的淚水。那個晚上,他想過死,因為他覺得他迷失了活著的意義。但他終究沒有縱身走向江水,他不是膽怯,而是一種本能。或者說,他在回憶和沉浸在回憶的狀態中還沒有結束。從人的本性來說,對記憶的選擇也算趨利避害的,一個人不會去追憶或者在回憶中反複咀嚼一段失敗的感情經曆。雖然,他和冷晴沒有走向婚姻的殿堂。但是,馬鯤程覺得,他和她相處的每一秒鍾都是值得珍藏的,因為他知道他可以得出她愛他的結論。男人的存在感,至少在內心深處是需要一個女人對他的愛來證實的。他終於昏昏沉沉地站了起來,.像一個醉漢似的向返回住處的道路走去,那天他居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去的。那天晚上,馬鯤程躺在床上腦袋覺得很痛,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他似乎在做一個夢,因為大抵是在夢境裏,出現了許多類似集成電路封裝的容器。旁邊傳出一個冰冷的聲音:“打開它!”,“那是什麼?”冰冷的聲音甕聲甕氣的回答到:“那是你的記憶,大多數是能打開的,也有一些是打不開的,因為這段記憶的事後你極力想把它抹去。”馬鯤程點擊一下集成電路封裝樣子容器的中心位置。忽然,他周圍的世界變得鮮活起來,帶著他回到那些曾經的世界。這一夜,馬鯤程不知道夜有多長,也不知道夢有多長。大概是兩年之後的一天,馬鯤程坐在這個省會城市電視塔上球形旋轉台的咖啡廳裏。他找到一個落地窗後的位置坐了下來。他眺望著這個城市,這是個晴朗的春末,天空是純淨而通透的藍色,他的視線穿過這幾年猶如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的摩天樓的叢林,依稀可以看到一條灰色略微遠去的寬幅帶子,那便是穿過城市遠去的江水。眼前這個城市的麵積比他來的時候增長了好幾倍,然而他大學畢業後來到這個省會城市,還不到十年的光景。隨著咖啡廳所在球形旋轉台的轉動,他看到的依舊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各色各樣。還有就是穿行在這些高樓森林中間的道路網,這些道路上是顯得十分擁擠的車流,承載著行色匆匆的人們。他還能看到城市西南部那些綿亙的遠山,如黛的顏色,起伏不大的山形。在向鯤程視線中,窗外的景色似乎重新被著上了顏色。今天,他將在這咖啡廳裏等待他未婚妻的到來。是的,他承認他很愛她。是的,她也很愛他。但是,他無法忘記冷晴。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她乘風而來,依舊是清秀的麵龐,淡淡的微笑掛在嘴角。輕輕地走過,也帶過一縷清新夾雜著微香的風。但他明白,冷晴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的麵前了。他的內心清楚,冷晴雖然永遠地離開,可絕對不是過客,她已經走進自己的內心,深深的。因為,一個男人可以徹底地忘掉在感情上傷害他很深的女人,但絕對不會忘記自己用心靈深深愛著女人。而,對女人來說,她所在意的男人把她忘記不啻於是最狠的懲罰,那等於她被忽視了,是她生命中的一種煎熬。有的時候向鯤程還會想起,冷晴在他記憶中定格的最後一個鏡頭,她一襲白色的紗料連衣長裙,雙眼悠然的閉著,嘴角似乎掛著微笑躺在花叢中。他還記得那個春末,他倆一起去郊遊的時候,冷晴穿的就是這件長裙,她說這件衣服很像婚紗。現在,每當想到這個畫麵,馬鯤程就極力讓自己的思緒停住。因為,他覺得這樣對自己的未婚妻未免有些不公平。在冷晴離世後,他經常這樣想:自己是活著嗎?還是死了?如果死了,他每天的做著一個人活著該做的每一件事。如果是活著,他失去一種感覺,那是結識冷晴之前和與冷晴相處每一天都有的感覺,而自打冷晴死後,他的這種感覺也沒有了。他有一天意識到,這世間的回憶起和忘記大抵是有因有果的。可以說想起某件事是一種緣起,而忘記某件事多半是緣滅。雖說趨利避害的本性,使人們用一種類似開關的方式來選擇是一遍遍的回憶,還是刻意去忘記。起根源就是伴隨著歲月的因果之緣。所以,有時候,馬鯤程會一個人站在寬大的窗前,一個人呆呆地望著窗外的夜景,猶如暗藍色幕布的夜空中,他看不到幾顆星星了。代之而來的是那些密如叢林的高樓大廈中的萬家燈火如繁星點點綴在城市之夜,這城市的燈海霓虹映得天空發亮。每當望到這裏,他不由得問自己,偌繁華散盡,我的記憶會有什麼?當繁華過後,我溶入了誰的記憶?旋轉咖啡廳外麵的景色在不斷地變化著。馬鯤程眺望的視線裏的景物也隨之改變。他看到那蒼茫奔流的江水,江麵寬闊浩蕩。他知道這條北方的大江還有大約三個半小時的汽車車程就在下遊入海口入海。省城不是海濱城市,但從省城出發去看海也不算太費事。他計劃著自己同未來的妻子婚假是否再去看海。他和她都喜歡大海。但他忽然想到自己和冷晴在相愛的歲月裏竟然沒有一起看過大海。他記得冷晴帶著微笑望著他的眼睛說:“我特別喜歡大海有時間我們一起去看吧。”他回答說:“好的。”想到這裏他不由得感到一絲悵惘。他似乎是無意識的把視線停在江麵的一座幾年前建好的橋上,猶如彩虹形狀白色巨大鋼製橋拱,遠望而去甚為壯觀。然而馬鯤程的思緒也停留在這裏。他極力想回憶起一張臉,那是一張他曾經刻意去忘記的臉。因為那使他回想起一段失敗的愛情,並非因為他是個失敗的追求者,而是因為這段愛情無果而終。也不是因為他當時沒有愛那個女人,他確實當時很愛很愛那個女人他們想步入婚姻的殿堂,但還是最後分道揚鑣。他們在那座橋的橋頭,正式結束了這段愛情。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當初刻意去忘記的,有時候偏要去在記憶裏搜索出某些細節。他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張在他看來是美麗的臉。原因除了他曾刻意忘記,還有時間的運行。他看了看手表,意識到他今天來早了。因為,他很重視他和未婚妻走向婚姻的這一重要步驟。所以他提前很長時間來到這裏,他很尊重她。這時,侍者給他上了一杯白開水,他對侍者說:“等一會,我再點。”“好的。”侍者答道。他說:“你能再給我對麵的座位倒一杯白開水嗎。?”“可以”。侍者答應道。他喝了一口水,思緒有些執拗地尋找那張在記憶裏已經模糊的臉。他現在的腦海裏隻有一個依稀的輪廓,那是一個影子,1米65到1米68左右的影子。身材還算苗條,大抵是披肩長發和一張白嫩的臉,好像眼睛很大。總之那是一張模糊的臉若隱若現,卻不清晰。他似乎想抓到一絲線索的光亮,但發現有些徒勞,這個麵孔依然模糊。之後他下意識的發了一陣呆。這是回憶進入了一種空白程序,而他卻不知道做什麼的一種表現。嗒嗒嗒,馬鯤程的身後由遠而近的傳來了高跟鞋踩在咖啡廳瓷磚地麵的聲音,這聲音他十分熟悉。他知道是未婚妻來了。這個注定與自己共度一生的女子,正邁著優雅的步子走來。他太了解她了,假設這時有數百位穿高跟鞋的女士由遠而近的走來發出嗒嗒嗒的聲音,他絕對可以分辨出她未婚妻的高跟鞋發出的聲音。他甚至可以猜出她今天一定穿著那件純白色的短外套和那件銀灰色長及腳踝的鉛筆長裙。他現在見到她時,有時看到她的臉,內心就會狂跳不止。他知道他見到她後,一定會捂一捂她的手。因為,他們剛認識的時候,他無意間碰到她的手,感覺她的手冰涼冰涼的。那時候他們隻是朋友,他們彼此之間還沒有產生愛情。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後來,他們相愛了。他捂著她那雙冰冷而柔軟的小手說:“我會溫暖你的,一輩子。”現在未婚妻的小手已經有溫度了。但他還要有時捂一捂那雙纖軟如絲綢般光滑的手。記得有一次他對她說:“在這個世界上我還能抓住什麼?恐怕隻有你的手了,但這就夠了。”說完他們彼此相視,都流下了熱淚。想到手,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不過他的思緒戛然而止,因為他聞到了未婚妻的氣息。與冷晴清馨不同。那是一絲微暖柔和的淡香。其實,記憶的確像一雙手抓住一些東西,又放下一些東西。有時候是有力的,有時候是無力的。但,時間是跟隨著記憶最好伴侶,他可以命令記憶之手抓住什麼,或者放棄什麼。有時候時間也會像橡皮一樣,把一些東西從一個人的腦海裏全部抹去。直到或許有一天,一個外界的刺激點,把這部分記憶部分或者全部激活。然而和時間、海洋、江河等一樣,記憶都是不斷奔流湧動著的。所以,人們往往會停下來不斷地反思,在這個程序化、麵具化的時代,或許我們內心深處記憶封裝容器中的那些片段會還原許多本真的東西。有時候也許我們會在內心帶著焦慮不斷地詰問自己:我記住住了誰?又忘記了誰?我被誰在記憶中拾起?又被誰在記憶中丟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