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確實服下了霧露九蕖芝,那沒有副作用,璧月觀的人都死了,可不是我動的手……我明明沒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為什麼你總是對我不好?從前在方庭,你不顧我的哀求、挽留,獨自負劍乘月遠走,後來在烈火中,你又與我擦肩而過;而現在……”他一窒,再也說不下去。
林青釋聽他氣若遊絲地重提舊事,早已遺忘身在何方,隻覺得那些刻骨的、深慕的、不能遺忘的,都被曆曆分明地攤開在眼前。他看了一眼,隻覺得痛不可擋,直如萬箭穿心,不禁捂著心口微微躬下了腰。
何昱卻把這個動作理解為他頗為不虞,不願聽下去,於是生生停住了,有些小心翼翼:“好吧,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你心裏總是裝著天下蒼生,渡生,渡生便是要普渡天下蒼生,自然沒什麼餘裕留給已是天淵咫尺的所謂故友。不,我沒有怨懟的意思,隻是這些事在心底埋藏太久,噴薄而出難免稍有滯澀,我……我不該怪你的。”
林青釋微微驚愕地聽他說出這樣的話,手比思緒更快地反握住對方:“不是這樣的,你不要這樣。”他很驚奇自己此刻居然如此冷靜,靈魂仿佛早已抽離身體、飄蕩在外,洞徹出一個事實——何昱既然肯坦誠這些話,必然已經確認自己必死。他沒做出任何試圖挽留對方性命的徒勞舉動,不論是從時局、情勢來說,何昱死去必然是無法避免的選擇。
可是對方此刻毫不保留的言辭神情如同利刃紮在他心上,又一寸一寸刻在骨子裏,寫進餘生的每一息。何昱說得很快,因為神智渙散已然有些語無倫次:“我真的不好,很不好,你一定很討厭我——你為什麼八年後,隻看我一眼就匆匆走了?是不是我如今的模樣讓你失望退卻了?你早就認出我,冷眼旁觀我周布謀劃,獨自艱辛往上爬,很可笑是麼?明明我也沒有選擇的,如果可以,我也想永遠留在方庭做那個謝氏家主,偏安一隅,你輔佐著我,共同撐起謝家。”
“可是亂世太亂,症結太頑,不能演繹成章台走馬的佳話,就隻能撰寫為錐心啼血的傳奇——這不是我的錯。”他說個不停,戰戰兢兢的模樣像個急於向爹娘認錯的孩童,生怕說錯一點,就沒有人再愛他,“我隻是想獨善其身,想活下去,想治好你……
林青釋也望著他,伸手半攬住他,臉上的笑容卻如杯盞碎裂,登時消失得幹幹淨淨,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誰要你救,你這個剛愎自用、自以為是的瘋子。”
何昱反而微微笑了一笑,他眼前一陣一陣泛黑,死亡之手已經攫取住衣袂,將他用力往地下拽。他刻意不去看林青釋,私心裏將臨別的一刻拉得很長,也沒有刻意要在分別時刻記住對方的模樣,盡管他已經在心底描摹了許多遍,許多年。
——如果沒有記得,沒有刻意訣別,是否會在經年之後的某時某刻,還能重逢?
何昱眼神一亮,忽地迸出亮光,急急地說:“你要渡生,我偏偏不讓你渡——林青釋,我永不能釋懷你當初在火海中與我擦肩而過,永不能放下你未能完成雙劍同輝的誓言,永不原諒你……今日的這一劍。”
“我要和你,前塵、前生、來世,糾纏無邊——我永遠,永遠不會放開你。”最後一句話他是貼著林青釋耳邊說的,語氣裏奇特的糾結與釋然也一字不落地被捕捉到,這句話如長風般緩緩縈繞在耳畔,漸漸涼薄轉冷。
林青釋靜靜聽著他呼吸漸緩,而後無聲無息,放開他,麵無表情地看了半晌,忽而站起,手指仍舊停留在鬢邊,感知著些許故友說最後一句話留下的溫度,直到指節所觸皆是冰涼。
“林穀主?”黎灼旁聽許久,如夢初醒,這時直覺他這種神情甚為可怕,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何昱死了,都過去了,你沒事吧?”
“我沒事”,林青釋俯身拾起渡生,想了想,把嫌棄也抓在手裏,輕輕搖頭,重複了一遍,“我沒事的。”
“生老病死愛別離,世間最苦求不得。”林青釋居高臨下地凝視著何昱的屍體,緩緩道,“他明明都已經死了,還說什麼永遠都不會放開我,除非他再活過來,或者……”然而,就在這個萬分緊張的時刻,他們背後陡然有光幕亮起,林青釋麵色一變,驚疑不定地縱身躍起,靜候了許久,直到看見了沈竹晞。
在看見沈竹晞因為血毒發作而狼狽不堪地倒地之後,林青釋擰著眉沉思半晌,忽地眼瞳微沉,倏然間抓起一把金針釘死住沈竹晞的心脈,在少年驚愕無比的眼神中,他走近一步,喟歎著緩緩俯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