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悲無喜如枯木,忽死忽生似飄燈。
就這樣吧,他也曾跋涉人間,也曾棲身風月,曾是停駐在有人心間的懵懂少年。就算再給他兩百年,或更為漫長的一生,也還是這樣過。
沈竹晞終於做了完全的心理準備,在火舌舔舐上背脊的一刻,徹底放棄了反抗。然而,冥冥中注視的天眼仿佛突然洞開,上天偏偏不遂了他的意,在這種空茫的死寂中,忽而有微弱的長風如漣漪拍打衣袖,有個人緊緊抓住了他的手,將他提在了半空中,生生扼住了下落!
是誰,是誰在這種十死無生的境地向他伸出了手!
沈竹晞驚愕睜眼,一身冷汗,屏住呼吸搖搖欲墜。在黯淡無光的漆黑背景中,有一縷焰光從身下投射往上,或明或滅地映照著那個來救他的人。他默然凝視了半晌,眯起眼睛,低聲道:“我之前去南離,有個人在雪崩時像現在這樣伸手救了我——那是不是你。”
蘇晏單手抓著他,另一隻空蕩蕩的衣袖卷起,以更大的力道揮扇釘入牆壁,鐵扇骨根根張開,如利劍深深釘死。他原本不會武,又身受重傷,斷了一臂,這一番動作下來隻能伏在壁上喘息,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聞言也隻是微微點了點頭。
沈竹晞凝視著他心口朝雪留下的刀痕,和一隻空蕩蕩的衣袖,歎息道:“你為什麼會進來?你跟何昱、金浣煙他們難道不是一夥的嗎?你都已經來殺我了,我也不需要你救!”察覺到蘇晏試圖將他向上推,他拚命掙紮,語氣陡然鋒利起來,
他垂下眉眼,毫無對即將到來的死亡的恐慌,淡淡道:“死在這裏倒也不錯。”
“滾啊!”蘇晏毫無預兆地忽然暴怒起來,麵目可憎地用力推他,神色可怖,“快滾!滾出去,從這裏滾出去!”
他全然撕破了溫文爾雅的麵皮,這時粗著聲氣,雙目赤紅,掌心有一團術法凝結成的火在不住躍動,恣肆攀上他的長發,灼成焦黑。
沈竹晞從來沒見過他這樣,不覺一愣,蘇晏已經被他重創,他不信對方有什麼方法能讓他們兩人平安離開此地。此刻恰有一道橫亙了整片黑暗背景的冰焰如雷霆般橫劈而下,獵獵燃燒的冰藍色正好遙遙指向蘇晏眉梢,使得他眉間凝了一層霜雪,眼神中卻有冷焰在無聲流淌。
沈竹晞全然不知,蘇晏腦海中有兩道聲音翻江倒海般針鋒相對著,其中一道聲音尖利地重複著段其束當年的詛咒,那是在琴河,段其束自刎前留下的:“你是冥星高照的惡靈!所有與你的軌道擦肩錯過的人都會被你害死!你將親眼目睹你所珍視的人死去!”他一生壞事做盡,天不怕地不怕,早就不信因果輪回報應,可是獨獨為了這句話提心吊膽了若許年。尤其是十五年前沈竹晞被誤傷致死,所有的悲哀憤怒如火焰在他內心炙烤了整整七載,即使等到沈竹晞安然複活後,即使到了今日,心間的烈火燃盡了他的髒腑筋脈,可是仍舊熊熊,不曾止息。
然而,此刻蘇晏心底卻又有一道截然不同的聲音響起,紛雜著說,擷霜君從來不在乎這些的,沒有什麼人能停駐在他心上,你在生生死死間穿梭,救過他多少次,可是你換來了什麼,數回一劍穿心——明明已經將赤誠肝膽捧在掌中,還能怎麼做才能換一眼回眸驚鴻?
然而,蘇晏一低頭,便看見沈竹晞微微仰著臉看他,紅蓮劫焰的背景為他雙頰鍍上殷紅色,更顯得雙瞳清湛如水。少年琉璃色的眼眸眨也不眨,完完全全地倒影出他的影子。
蘇晏所有的想法都停滯住了,他如溺水將死的遊魚般扣緊了對方的手,終於打定主意似的慢慢道:“小曇,你很小的時候,讓我幫你看看你的命格,我那時候說,你手這樣柔軟,眉眼也細膩清秀,生來就不必受塵世流離、求而不得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