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故人漸行人其八(2 / 2)

何昱無聲地閉上眼,驚訝地發覺眼底竟然有澀意生出,一陣一陣潮湧,叫人無力抵擋。

舊事的洪流霍然席卷過來,聲聲拍打在心上,他原本以為這些事已經被鎖在心底深處的鐵匣裏,蒙塵發朽,再也不會觸碰,可是此刻一旦站在那人麵前,他便毫無防備地聽見熱流滴落在那隻記憶鐵匣鎖眼裏的聲音,吧嗒一下開了,紛擾的舊事居然還鮮活如昨。

——他們那是方庭山下初識,璧月觀裏同眠相知,花下枕石聽琴,溪邊澆酒洗劍;也曾謝府相並而立,曾約並肩撐起謝氏,雙劍同輝,直到奪朱之戰的七年成了生死天塹的阻隔,兜兜轉轉,他在南離的紅蓮劫火裏絕望地高呼,可是林青釋與他錯身而過,頭也不回地拉起殷景吾走遠。

他生來就是很堅強的人,也許在南離的烈火中是唯一一次落淚,淚水很快在冰涼冷焰裏凝結成冰。連何昱自己也沒注意到,那時候他心底沒什麼別的情緒,隻覺得委屈,因為委屈便生愛恨憎怖。

他委屈極了,為什麼林青釋每次都走得那樣決絕,不肯回頭看看呢?明明約定好雙劍同輝,明明約定好要輔佐他撐起謝家,明明說是彼此最重要的人,為什麼他還記得,偏偏林青釋說話不算數呢?

那時候,他是真真正正地動過殺心,想要將這個三番五次背叛離棄自己的人殺死的,他原本就是孤零零孑然一身,反正林青釋已經不站在他一邊了,就算失去這個曾經的友人,他至多不過和從前一樣煢煢伶仃罷了。可是重逢的時候,他隻看了林青釋一眼,便覺得渾身冷了很多年的血又再度沸騰喧囂起來,他看見林青釋在他麵前發病,咳嗽著喘息著,氣若遊絲的模樣,讓人揪心——

於是,掙紮七年卻不敢宣之於口的願望終於在他心底成型,何昱不得不承認,就算已經再世為人,他由始至終的執念,始終是希望林青釋能安然無恙地活著。這樣的願望太過低微,毫不利己,完全不像是他這個刻薄的梟雄能想到的。

“好好活。”何昱心潮如沸,動了動嘴唇,就要對他如是說,可是他忽然聽到林青釋溫和無波的聲音響起:“何樓主,你在幹什麼?”林青釋溫和無波的聲音響起,

陌生的稱謂,如一柄利刃劃開了今昔之分。

何昱一凜,拂袖抹了把臉,沒有再看他:“林穀主,我助你複明,就是想請你在凝碧樓裏羈留片刻,直到紅蓮燈夜。”

林青釋隨即醒悟:“凝碧樓有什麼行動忌憚我嗎?”他垂下頭微微笑著,“我可破不了雲蘿——就算是為了暫留我,你為何要讓我複明,又用內力幫我壓製住寒毒呢?”

何昱深知他的洞察力可怕,他生怕自己先前的失態流露出來惹林青釋生疑,於是刻意板著臉冷冷道:“舉手之勞而已,林穀主未免問得太多。”

林青釋不著痕跡地撫摸著渡生劍,淡然地斂了眉眼:“何樓主覺得,如果嫌棄對上渡生,你有幾分勝算?”

何昱冷笑,卻如實回答:“大概四六,你四我六。”

“好吧,依你。”林青釋出乎預料地停住手,淡淡,“叨擾凝碧樓數日,還望不要介意。”他心知雖然何昱沒有明言,凝碧樓內必然有重重天羅地網,他孤身一人,身上的寒毒不知何日會發作,此時撕破臉太不合適。

然而出乎預料的是,接下來數日何昱果然按照約定,沒有限製他在凝碧樓的行動,他隨意地進出藥室甚至祠廟,卻沒找出關於雲蘿和凝碧樓下一步圖謀的半點線索。那些日子,凝碧樓上下陰雲沉重,都被壓抑緊張的氣氛所籠罩著,戰爭的腳步已經無聲迫近,在最後戰役打響的前夕,也就是紅蓮燈夜時,何昱托人捎來口信,說,他可以離開了。

林青釋對這幾日的“關押”莫名所以,他想不明白,也無人可問,隻能一頭霧水地離開。

在翩然離去之前,林青釋不知為何突兀地回了一下頭,於是那一幕便在整個餘生中都深深的印刻在腦海裏——殘陽如血,山河潑墨,何昱坐在高樓的欄杆邊,橫琴而奏。他彈得很生澀,斷斷續續,根本聽不出原來的曲調,卻隱約能覺得是首灑脫不羈的曲子,這樣聽來隻覺得悲愴可笑。

林青釋離去的腳步聲一頓,無端地感覺這首琴曲有些像《且優遊卒歲》,他想到謝羽,想到當時一同聽琴的紀長淵,對何昱忽然起了微妙的同情之意,無聲地遠遠向他揮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