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茫然無措,隻看見上方金棕色的衣袂翻飛如蝶,仿佛在翩然遠去,就要這樣一步一步漸行漸遠,直到遠出自己的生命。
“陸瀾”,他用盡最後的力氣,終於在即將陷入三日長夜的前夕掙脫了束縛自己的力量,同時衝破了點住的啞穴。他扯住陸棲淮的衣角,竭盡全力地說出最後的問題,“我要忘記你了,你會不會哭?”
“不會。”陸棲淮說得斬釘截鐵,毫無含糊,“我此生隻敢在大雨中讓眼淚滑落。”
“那我就放心了……”意識被徹底吞沒,沈竹晞的手無力垂落在一旁,他無意識地呢喃著這句話,在這樣的時刻,腦海中所有的記憶如天風呼嘯而過,最清晰的隻有一個單薄而素淡的影子,那是在方庭的雨中,陸棲淮無聲無息,緩緩流淚的模樣。
他再也不要讓陸瀾這樣哭了,絕對不能。
沈竹晞喟歎了一聲,在陸棲淮的注視中徹底昏死過去。陸棲淮緘默著抱起他,極緩地起身,眼神始終沒有落定在他身上,而是看著向遠處向這裏奔過來的阿槿:“你來了。”
阿槿神情複雜地和深厚的隨從接過沈竹晞,她在前往休與白塔之前,被陸棲淮毫無保留地告知了全部計劃。這實在太令人震驚了。她實在想不到,世間居然真的有人能為另一個人做到如此的地步。
“師傅,您為什麼執意要讓擷霜君戴上那個老頭麵具?”阿槿眼神掃過旁邊被孤零零遺落下的白胡子木頭麵具,頗為疑惑。
“因為我一定是看不到他老去的模樣了。”陸棲淮向她略略點頭,鬆了手,任由屬下的死士毫不遲疑地轉身遠去,快得像一縷奔逃的驚電,就這樣迅疾地將那個人徹底推出自己的生命。
阿槿神色悵惘地站在原地,愣怔地回想著“石中火”這個奇怪的藥名。她忽然想起一句詩,在此刻無比貼切——願為石中火,拜君山河壽。她遲疑良久,想到自己,忽然鼻頭發酸,剛想開口就成了哽咽:“師傅,我……”
陸棲淮張開雙臂接住她,阿槿便飛奔過去落在他懷裏,遲滯了許久的眼淚終於落下,打濕了衣襟。這一日發生太多事了,和神官聯袂從時光之路中走出,然後是神官被莫名其妙地推為統治者,而她甚至被剝奪了後土神鐲,繼承者改為了史姑娘。她心中惶恐到無以複加,卻被無形的力量束縛在那裏動彈不得,想要說話也不能夠,甚至還要強撐著完成師傅布置下來的任務,直到現在,短暫的塵埃落定之後,她終於可以失聲痛哭。
一夕之間,愛人、感情,和整個世界,什麼都沒有了。
陸棲淮攬緊了懷中的少女,眼眸中流露出一絲憐惜,想要歎氣卻害怕被她發覺,於是無聲地輕輕摸了摸她的鬢發。今天發生的事情與他所料分毫不差,自從雲袖和他確立了將殷景吾推上帝王之位的計策,他就預料到後土神鐲會重新選擇人成為皇後,而不是繼續待在他的女弟子手中。
——其實鮮少有人知道,皇天後土是命中注定的眷侶,可並不是最有緣分的,而是最合適的。無疑對於當前的局麵來說,史畫頤背後是整個史家,整個中州最頂端的勢力,這個少女和從前所見大不相同,不論是心智還是謀略都甚為驚人,瞧她和金浣煙今日的行動和表現出來的模樣,顯然對此事早有預料。
然而,史畫頤對沈竹晞的一片深情,他也是真真切切看在眼裏的,朝微也絕非沒有動搖。對於史畫頤本人來說,她從最年少懵懂輕柔初開的時候,生命裏就隻停駐了沈竹晞這一個人,現在想把這個人、這份情意割舍掉,就無異於錐心蝕骨地將整個年少的過去挖出來撕碎、埋葬,要慨然舍棄一切過去重活一次,從今日起,便完全是靈歸靈、肉歸肉的嶄新一個人。
要決然拋卻過去的自己擁抱慘淡的新生,這需要何等的勇氣?陸棲淮簡直歎為觀止,同時心中湧起深深的寒意,也許史畫頤一直都是現在這副心機深沉的模樣,隻不過從前掩飾的比較好。她到底想要什麼呢?母儀天下或權傾朝野?還是坐享不世之基業?無論哪一種,都是不適合阿槿、其他姑娘或許也做不來的。
隻是可惜了朝微和阿槿……史畫頤這樣一通算計,當真是傷人傷己。
“師傅,我什麼都沒有了。”阿槿用一種輕如夢囈的聲音說,她全身劇烈顫抖著,說話輕微恍如夢囈,“這可真是……真真是太糟糕了,我要怎麼辦呢,我……”她在一陣劇烈的慟哭後逐漸平靜下來,由瘋狂湧動變成了死水微瀾。
陸棲淮覺得她還不如撕心裂肺地慟哭一場,最怕就是她這樣,什麼情緒都悶在心裏,忍不住想要開口勸幾句,然而卻被背後一道清冷的聲音截斷:“兩位可真是師徒情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