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眨眨眼,感覺眼眶又生澀意,陸棲淮這簡短的一句讓他的心在胸腔裏砰砰直跳,一霎從天淵之下高高躍起。他有些別扭地別過頭,哼哼道:“我也是。”
陸棲淮微微一笑,也沒有揭破他耳尖泛紅的事實,隻是頓了頓,肅容道:“史姑娘在離開玄光寺不告而別後就回去接手了史家,關於她出現在史府的過程,金浣煙三緘其口,諱莫如深,史家堅壁清野杜門謝客,直到前日傾巢而出,金、史兩位都攻入方庭來救你。”
沈竹晞蹙眉:“璿卿和金公子好像都重傷未愈啊?還有那一日,璿卿匆忙離開玄光寺,恰巧又是何昱在操作雲蘿,她應該能安然無恙吧?”
雲袖點頭稱是:“我前些日子見過史家妹子,她雖然容色蒼白愈加清減,但精神尚好,絕非中了雲蘿毒的模樣。倒有些奇怪的是,感覺她氣質變了太多,不像是先前那個嬌俏清美的小女孩,倒像是一夜之間冷傲地長大了,真叫人疼惜。”
沈竹晞想起先前在玄光寺門口所見到的紙條,那是史畫頤不告而別時留下的些語調奇異的字句,著實不像是平日她會說的,看來那一日在玄光寺,她看到自己便倉皇逃離,一定還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
難道是蘇晏?沈竹晞想起這位平生第一憎惡、卻又有幾分心緒複雜的人,咬牙道:“蘇晏這廝死了沒?”
雲袖萬分遺憾地搖頭,同樣咬牙切齒:“那時候蘇晏操控凶屍殺過來,我們都殺了凶屍,卻又讓他逃了。我們推斷他要在帝王國壽的燈火節上搞幾番動作,事不宜遲,我們收拾便馬上去吧。”
沈竹晞看向窗外,他們這一席談話結束的時候已是深夜,天河的簾幕低垂下來,如同錦緞覆在額前:“現在?這麼晚?”
陸棲淮打開雲袖遞來的食盒,拈一塊流心蛋黃酥塞到沈竹晞唇邊,沈竹晞舔了一口,又抓了幾塊,頗為不滿:“啊?真的要現在走啊?”
陸棲淮極緩慢地喝了一口茶,雖然也奔襲多日,他卻並沒有吃東西,隻是淡淡道:“我們先行一步,沾衣隨後混入在國壽上演出的伶人樂師。先前那些在涉山石屋裏被殺死的樂師們已經統統被雲蘿替代了,這些雲蘿已經住進了京城宮裏他們該住的地方,也許在國壽上就要趁亂動作了。”
雲袖眼神從不遠處放著描金水彩、沉鉛修容、丹衣戲服的箱子上掃過,作勢拈了個唱戲的指法,忽而感喟:“要聽一段戲曲嗎?”
沈竹晞大喜過望,一拍手,眉飛色舞:“那就《絳雪》如何?”
雲袖應了,緩緩起身,倚著牆端凝半晌,忽而抬眉。她啟唇的刹那,雖然隻是身在孤燈搖曳的鬥室之內,卻有萬頃星河為舞台作襯。這也是沈竹晞第一次聽到她唱《絳雪》——
“此身未老江湖畔,恨見許,作幽泉散;
他已複棲塵緣散,上謁金橋、下拜四觀;
我是耽耽紫陌朱顏事,一瓢三途倚玄元。
此身又恨長在世,萬千悲、無情可恃;
苦海蘭因結遍二三子,休問娥眉謠諑字;
縱病弱也堪配,斜飛入鬢,心頭朱砂痣;
覆水都懸作匾,耕輟直到海枯之日……”
雲袖的唱腔並不如何溫柔和婉,反而鏗鏘如玉,轉折處隱約鏗然如金石相擊。沈竹晞咽下搞掂,鼓鼓掌,真心誠意地讚美道:“阿袖,你唱得可真好聽!”
雲袖哂笑:“擷霜君,你當初在京城的時候,書畫詩文無一不精,唯獨對音樂戲曲一竅不通,我初次唱戲給你聽的時候,你聽了兩句便睡著了。”
沈竹晞對於往事的記憶已經恢複過來,這時艱難地搜尋到,不禁訕訕:“唉,意外意外。”他看見對麵的陸棲淮站起來,抓住他的手,傾身過來幫他披上披風,而後係緊了上麵的扣帶:“朝微,你消失了這麼久,已經入秋了,外麵露寒霜重,別著涼了。”
“慢走,不送!”雲袖向他們揮揮手,歪著頭笑了,神情極是放鬆活潑,她霍地一下闔上門,有幾分調皮的模樣,倒像是史畫頤。
“走吧,去京城。”沈竹晞微揚起手,忽然笑出聲來,手指也在半空中用力往下一頓。他仿佛抓住了清淩淩的笑聲,握緊了,然後一下子用力拋下,“像碎星一樣從指間滑落。”
陸棲淮牽過馬來,把韁繩折了塞進他掌心:“走吧。”
“哎,陸瀾,你和阿袖到底是怎麼想的?”現在隻有他們兩個人,並轡騎行了一段,沈竹晞終於按捺不住發問。
陸棲淮微微抿唇,沉默了很久,就在沈竹晞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忽然聽見他輕聲說:“以前在南離分別時我送過她玉環,希望她此生都能平安圓滿。”
接著又是一句:“有人汲汲於生,有人汲汲於死,而我和她,隻想汲汲於當下,汲汲於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