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晏少將靜靜地注視著他,雙手平放在膝上,姿勢平淡而富於壓迫。沈竹晞看著他,不知為何心一沉,仿佛預知他下麵要講出什麼不同尋常的話來。“擷霜君,我今日來自然不是為了閑談的,我向你說這些,一來是你恰好問起,二來為了告訴你——”他深吸一口氣,“我和我祖父是不一樣的人,如果我被逼到那個份上,我一定不會坐以待斃。如果廟堂不能才盡其用,不如就此改朝換代。”
“岱朝其實已經朽蠹到了一定程度,文軒帝居於深宮,鮮少上朝過問政事。史孤光確實是個有能力的宰輔,但被蘇晏操控了那麼久,也是有心無力,而他死後,金浣煙遠離政事,更讓曾經史家的幾個黨羽為了爭位無所不用其極,吃相很難看——現在,甚至還比不上我祖父那時。”
“我私心揣度,祖父其實最後是甘願救戮,他滿腔忠臣,願意做君王的替罪羊而使聖威不墮,換取江山和平。隻是他沒想到,他一心一意輔佐的君王,轉而便對他的家人後輩動手了。”
說到這裏,鄧韶音唇畔溢出冷笑:“這樣的愚忠,可敬也可憐。不過我祖父選擇為帝王賣命,是他自己的事,而我絕不要伴君如伴虎,甚至有一日因為政局的動蕩,使我一手帶到如今的靖晏軍受到波及。”
他手撫著額,斬釘截鐵地下了最後的推論:“我是站在凝碧樓這邊的。”
沈竹晞驚駭欲絕,終於明白心底自始至終的那一絲違和感到底是什麼了——朱倚湄明明算作是敵對勢力的人,甚至未曾表明立場,鄧韶音卻在接到她的消息後毫無遲疑地趕了過來,這兩個人此前還有聯係!他們果然是一起的!
“何昱想要締造一個新的盛世。”鄧韶音從胸臆裏緩緩吐出這些字眼,純然而流暢。他沒有用“樓主”來做稱呼,因為他並沒有臣服凝碧樓,隻是暫時同何昱合作。
他把這一句話說得慷慨決然而擲地有聲:“隻要山河能夠和平,我不在乎坐在最高位置上的人是誰。”作為當朝掌握軍事命脈的靖晏少將,他說著如此悖逆的話,仍舊麵不改色,隻是雙眸湛湛地看著對麵人,一邊把手放在心口,“如果能剖出丹心來看看,必然有碧血熠熠——這一顆心是為了守衛山河的,不能再被朝堂上烏煙瘴氣的動蕩所侵染。”
沈竹晞不避不閃地直視了他許久,想要洞察出那雙深邃眼眸裏的一些波動,但他沒有發現絲毫,靖晏少將眼眸灼灼而堅定如鐵,和他整個人一樣。少年反倒有些遲疑了,他覺得鄧韶音說得沒錯,而自己一直堅決地反對凝碧樓,隻是因為凝碧樓曾嫁禍陸瀾、讓其受苦,此外便談不上還有什麼重要原因。
他停滯了許久,內心對凝碧樓那個許多人含糊其辭的實驗愈發警惕。他緊盯著對麵人,眉頭直跳,冷冷:“你們到底想做什麼?所以叫我來,到底是朱倚湄的意思,還是凝碧樓的意思,亦或是你自己的意思?”
“擷霜君,知道凝碧樓的影殺嗎?”鄧韶音手腕一轉,忽然提起了一個看似毫無相關的問題。
沈竹晞皺著眉,點頭:“知道。凝碧樓裏的影殺直接聽命於樓主,而樓中也不知道他們的身份,隻放出撲蝶令,由影殺接下任務。其中最厲害的是玄衣影殺,從不失手,傳聞隻有三位,每出來一次,都要花去夔川城許久許久的賦稅。”
鄧韶音忽然笑了笑,逆著光,他仰起臉,緩緩抬起袖口,手腕一翻,一枚令牌正對著沈竹晞,上麵清清楚楚地寫明了他的另一重身份:“我便是那三人之一。”
“年少時流落江湖,總要想個法子養活自己。”他語氣平靜,仿佛不是在講自己的事情,“雖然我武功真的算不上頂尖,可是許多殺手,靠的卻是計謀,在旁人鬆懈的一刹那,給予一擊致命。”
“凝碧樓讓你來殺我?”沈竹晞看起來似乎毫不在意,他與鄧韶音曾在客棧初遇時短暫交手過,對方實力雖然不錯,卻遜他一籌,是絕對殺不了他的。
“當然不是。”鄧韶音淡淡道,“我和另一位玄衣影殺共同行動,他負責殺人,我負責拖住你。”話音未落,他唰地一聲,將有思刀拍在桌麵上,刀未出鞘已覺遍體生寒,“擷霜君,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對你動刀。”
沈竹晞還未說話,旁邊伸出一隻纖長的玉手,史畫頤也重重地將雨隔劍拍在桌上,恰橫亙在有思刀之上,氣勢也沒弱了半分:“我們兩個人,你一個人,說什麼大話?”
“雨隔劍?”鄧韶音顯然認出了這柄神兵,雙眉一抖,“史姑娘是三無閣的傳人?想不到三無閣劍道法術,居然在琴河化凶城之後,還能有重現人世的一日。”
可是他盯著桌上金光如浪的閃金長劍,眼裏居然沒有畏懼之色,隻是盯著沈竹晞,從容不迫地說:“擷霜君,我想同你談一談。”
“你們要殺誰?”沈竹晞眼瞳裏陡然迸出寒光,霍地站起,準備如果對方嘴裏說出“陸”這個字,就給予雷霆一擊。
“不是陸棲淮。”鄧韶音仰首,“擷霜君,可以坐下來談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