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進樓時已過了最佳的習武年紀,他並沒有學武,然而在用智一道上,他卻算得上資質驚人,沒有辜負何樓主當初對他的期望,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已出落成大器。他沉穩練達,縝密機警,將追煦小築——凝碧樓的中樞打理得井井有條。
日子愈久,他對何昱便愈發地敬佩,這個人才智、武學、手腕都是當世頂尖,然而,有一個疑問卻愈發地清晰——當初在人群中,何昱為何一眼選中的是麵帶菜色、不能成文的他,而非那些談吐不俗的世家子弟?
像是看出他的疑問,凝碧樓主鬆開手,在他耳畔輕聲道:“因為你和我是一樣的人,從出生開始,就注定黑暗冰冷,不能見光。”他語罷翩然掠衣而去,隻剩下一句陰沉沉的語聲飄散在冷風中,“晚晴,做好你自己的事,不要存在不應有的念想。”
晚晴伏在地上顫栗不已,天光離合交錯中,他眼中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毫無保留地流露出來。少年攤開掌心,便隻有那一株失去花萼、隻剩莖稈的雙萼紅,光楞楞地躺在那裏。
這是他上一次喬裝成樓中普通子弟出行時,那個明淨如點翠的女子送給他的,那個女子的名字也如有一種詩化的美麗,叫幽草。
那時候,他蜷縮在厚重的喬裝背後,微微靦腆地笑,內心卻荒涼若死。他這一生,父母之愛不可得,親友之愛不可得,戀人之愛更不可得,普通人的情感於他近乎奢侈。然而,正因如此,在命運的急流中,隻要有一道光與陰暗中的他短暫相逢,他便會銘記一生。
哪怕,未來他被命運逼到死角,無路可退,終於要拔刀而起,他也會記住掌心慘白的雙萼紅和它的主人。
冷光中,追煦小築的主人穿行在花木掩映中,忽然抬起手背,從冰冷的眼角飛快地一掠而過。
“誰!”冷厲的輕喝聲中,嫌棄已化作寒虹直抵來人心口。
凝碧樓主從昏昏然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包紮好傷口後,居然真的在祠廟裏睡了一宿。天光乍亮的時候,斷片的思緒陡然續接而起,何昱微微歎息著起身,卻看見房梁上有綽綽人影一閃而過。
“是你?”他向後撤了劍,在那人落在地上的時候,劍尖卻仍是閃也不閃地定在他胸口。
蘇晏依舊帶著那個木雕麵具,杏色短衣鼓蕩而起,在初升的日光中搖著折扇,宛若偏偏濁世佳公子。凝碧樓主凝望著他鬢角垂落的露重額帶,眸中冷光如電,警惕地握緊了劍。
“你那群凶屍,都被滅了?”何昱問。
他知道,蘇晏額帶上綴著一圈淡藍色珠子,每一顆都是聯係著在一個凶屍身上種下的印符,然而現在卻一個也不見了——是被殺了嗎?蘇晏做成的那些凶屍,沒有意識,隻聽他一人號令,身體又堅愈鋼鐵,戰鬥力是生前數倍,不是一般人能夠殺死的。
蘇晏冷笑:“你都看出來了?”
他顯然不想再討論這個,忽然換了話題:“想不到,陸棲淮還真有勇氣,一人一劍殺上凝碧樓?他明明不會什麼高深的術法,可他那竿笛子,可比我操控凶屍的技能厲害多了。”
何昱報以冷笑:“史畫頤婚禮當場的樣子你也看到了,陸棲淮隻要出現在京城,便是群起攻之,就算是他,也不能全身而退。他隻要不出現在國壽上,便算是事成大半。”
蘇晏沉默,忽然問:“關於陸棲淮過去的資料,你還是什麼都沒查到?”
何昱也靜默了,追煦小築窮盡在中州所有分壇的力量,也不能挖掘關於陸棲淮過去的任何一點信息,最遠的也是半年前——那時候,他路過一戶高門深宅,收了一個被趕出門的少女為徒,這個少女後來去了平逢山跟著殷景吾學法術。
“關於陸棲淮的消息是半點沒有,和他徒弟有關的倒是有不少,其中有一條個別值得注意的——”凝碧樓主的話音頓了頓,“根據流霜所說,那個叫阿槿的小姑娘,手腕上戴著的鳳凰翡翠鐲,是南離殷氏代代相傳的寶物。”
“有意思。”啪地一聲,扇骨敲擊著掌心,蘇晏冷冷道,“平逢山神官莫非也思凡了嗎?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
他難得地用一種讚許的語氣,心平氣和地談論自己的敵人,眼神卻是刻毒的:“以他的才華和身份,一旦脫下那身紫袍投入塵世中,有什麼事做不成。若我是那誰,早就對他這一位潛在的隱患下手了。”
“殷神官可未必想爭,但別人怎麼看他,就不得而知了。”何昱撣撣衣上的塵土,說的卻是與之毫不相幹的話,“蘇晏,你對喝火令有什麼了解?”
蘇晏搖著折扇,麵具後的雙瞳冷光一閃:“知道嗎?喝火令可以照見人內心最隱秘的、無法宣之於口的那些想法。”
他分析道:“這個陣法未必一定將你引向歧途死路,隻是你內心對於美好的那一麵憧憬愈強,陣法中蠱惑的力量就越強,你看到的景象就愈殘慘,倘若你已經無欲無求,自然就不會被此困住。”
何昱咬緊了嘴唇,鋒利如刀的麵容上沒有半分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