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上天垂憐,也或許是萬般不幸,何昱居然還有再醒來的時候。他躺在雪地上,全身的衣衫破破爛爛,被烈火灼傷的患處早已被雪水中和。
何昱回望去,陽光下,敦與神像直指天穹,其下積雪滿覆,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抱著金樓主留下的桐木古琴回了夔川,繼承了凝碧樓,並正式將樓名字從“清輝”改為了“凝碧”。
——那隻是紀念年少時一個無關風月、無關愛恨的約定而已,他如是對自己說。
然而,誰知道那個白衣醫者居然還會一頭撞入自己的生命?幾乎攪亂了所有的計劃和心緒。他白衣如雪,容顏如故,隻是那雙最美的眼瞳卻不複見光明。
他現在叫林青釋了——青辭釋酒,十念皆安。
意料之中的,他沒有認出自己——不僅是因為眼盲,就算林青釋能看到,相對坐著,也絕不會認出他來。
別時故人,沾滿了時光的風霜與塵埃,誰還能一廂如故?
何昱從回憶中掙紮著抽出身,微微冷笑,無聲無息地合掌召弟子進來:“晚晴,派人把消息放出去,就說,擷霜君重現中州——這一次,他叫沈竹晞。”
晚清微微一震,拜倒在地,領命稱是。
他沒有立即轉身離去,有些遲疑地開口,恭謹地說出了另一條消息:“平逢山的弟子帶著殷神官的手諭到了各城,會不會是……”
何昱抬手阻住他接下來欲說出口的猜測,冷然道:“無妨。”
他半邊身子在初升旭日的陰影裏,手指按著桌上的酒壇,因為宿醉而麵色泛白,卻沒有失去一絲一毫玉石雕琢的冰冷。他緩緩伸出手來挽住指尖的朝露,眼神莫名深邃起來:“晚晴,你有沒有遇見過一個人,讓你想,他不能隻是活在你心裏,還要活在這世上。”
晚晴一驚,料不到樓主說出這樣的話來,下意識地唰然抬頭,卻發現何昱微微別過臉,倔強地抿緊了唇,不流露一絲情緒波動。
他神色變了數遍,握緊了手,正要答話,忽然被何昱截斷:“無事了。”
“下去吧。”凝碧樓主抱過一疊宗卷批閱起來,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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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釋決然赴京的同時,南離古寺的時間帷幕已悄然掀開七日。
一色沉鬱的深黑中,滿目瘡痍,她看見橫亙的屍骨,和幽幽的燃犀火光。火裏那些亡靈哭喊著,狂嘯著,細碎的聲音夾雜著一起,千百道浩浩然傳到她耳朵裏,居然都是——
“城開!”
雲袖悚然一驚,翻身坐起,仰首看去,頭頂上空一輪皓月正懸。那種吼聲的奇特回音仍在耳邊簇響,她微微一定神,發覺自己坐在敦與神像的手掌中。
自己的毒解開了嗎?
手腕上的碧色已經全部消失,瑩潤的肌膚在月光下恍如流動的水。雲袖不動聲色地提起一股靈氣,注入袖間的菱花鏡內,豎起手掌,虛空一揮,雪亮的鏡光直掠而出,數百丈下一株覆雪的枯木應聲而斷,斷成九截,寸寸如削。
她已經能使出九殺鏡術,看來青蘿拂已經解開——這裏百丈高,是陸棲淮帶她上來的嗎?她最後的記憶斷片在雪崩後,她拚盡最後的力氣拉住陸棲淮,然後倒在他懷中。
等等,雪崩——是地下有什麼東西要出來了嗎?
雲袖駭然地念起,自己昏睡時做了一個悠長而驚怖的夢,夢裏金戈無聲,鐵馬齊喑,隻有千萬亡靈交錯飛舞,漫天的紅蓮劫焰升騰,仿佛重複著七年前最後落幕的景象。
那幾乎是雲袖七年來無法間斷的噩夢,就算之前忘卻了前因後果,她仍然記得那樣如血的緋紅烈火燃燒在雪原中,冰與火的交替中,她一時冰霜冷酷,一時痛炙難當。
七年前,等他們在大火燃盡後回到寺廟前,擷霜君麵目宛然地倚著高台恍如沉睡,大雪覆蓋每一寸被灼燒過的土地,神像下方已被封印,空蕩蕩的什麼痕跡也沒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