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持子厄珍瓏其一(2 / 2)

朱倚湄將臉埋進溫軟的掌心,滿腔沸騰激動的情感,卻緩緩傾瀉出來,冷卻成眼角一顆冰涼的淚水,輕輕滑落在竹製的桌麵上,洇染開小小的一圈深痕。

她靜靜看著,卻愣在那裏——她哭了,她居然哭了?

流落征戰多年,她以為自己的內心早就堅定如鐵,甚至,在蘭畹紀氏覆滅後,她覺得自己早就失去了感知愛恨的能力。

——曾經,在誅滅一次小世家的過程中,她將那些俘虜一個個拖出來準備殺死。孩子淒厲地尖叫哭泣,同行的黎灼看不下去,過來請求她放走那個最小的孩子。

她那時是怎麼回答的?她說,寧可錯殺滿門,也絕不放過一個孩子。

孩子內心潛藏著愛與恨的力量實在太可怕,難道要放走一個,再像從前的蘭畹紀氏,造出一個紀長淵來嗎?

然而,長夜裏靜靜坐在這裏,想起這件事,她卻忽然覺得悲從中來,無法抑製。仿佛冷如岩石的心被破開了一條縫,極大的波動洶湧而出。

“不要亂想。”何昱的手指輕微地一下一下敲打桌麵,他的聲音在夜色裏平淡無波,卻很有層次,像漸次展開的水墨長卷,“你想到了什麼?”

他坐在黑暗深處,眼底如同寒星,閃著冷冷的光:“我看見你心中無邊無際、看不到底的紅色。”

那是深沉的絕望,血色的悲哀。

朱倚湄沒有立刻回答他,指尖滑過書頁暗淡的脊背,忽然急急地開口:“何昱……”

她沒有想到自己會脫口而出叫出對方的名字,旋即便是一頓。

自從紀長淵死後,她就再也沒有叫過“何昱”這兩個字,取而代之的,是尊敬、疏離的一聲“樓主”。她同往常一樣殺伐果斷、工作勤勉,將自己牢牢擺在一個下屬的位置上。

何昱絕對是驚才絕豔的凝碧樓主,卻不再是她可以成為朋友的人。

“求之不得,何必自苦。”朱倚湄忽然再度聽到對麵的聲音,怔了一刻,才反應過來是說給她聽的。

凝碧樓裏的人都知道,何樓主平日說話絕不超過三句,他並不冷傲難以接近,隻是掌管樓中三萬弟子和諸樣事物,長久以來,習慣短促而利落地發布命令。

今天何昱說過的話,已經超過了三句。

心中似有充沛的熱流一擁而過,阻在胸臆間,熾騰如沸。冷定偽裝的麵具被一時猛烈撕下,朱倚湄難以抑製地豁然抬頭,想要冷冷地譏誚著反駁回去。

她想說,我所求無物,天大地大,有何為苦?

等她抬起頭定在那裏的時候,整個人卻忽然愣住了。

星光如水,從洞開的窗口傾瀉而入,照得他側顏竟無比清晰。

一線細密的銀澤從他發間的流蘇上直淌而下,涉過他半斂半睜的眼瞳,燦燦的都是純金色,掠過他挺翹的鼻梁,如削的薄唇,深紫色長衣袍,最後定格在他布滿紅點的透明指尖。

很冷漠的側臉,像是快刀雕成的藍田玉像,不多一刀,也不少一刀。可是他看過來的時候,雙眸猝然睜開,眼眸裏的光卻劃破了死沉沉的冷漠。

朱倚湄怔怔地看他眼神陡然凝結深沉,有一絲薄霧慢慢浮起,然後又歸複長久的死寂。

直到凝碧樓主掩門離開之後,朱倚湄才緩緩從震驚中回神。她鎖門熄了燈,抱著膝坐在一室黑暗中。

白日不曾想過的事在墨色裏沉澱,她抬起手,無聲地從胸臆裏發出一聲喟歎。

原來,叱吒風雲的凝碧樓主,畢竟也不是太上忘情的隻,是同自己一樣,流落飄零許多年,習慣將情感都埋葬在內心最深處的地方,不輕易去觸及。

不然的話,他怎能露出這樣微帶淒惶、感同身受的神情?雖然隻是稍縱即逝,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她隱約記起來,當初何昱執意將樓的名字改成凝碧時,從沒有向任何人解釋過原因。他後來設立了散華榜,用來發布任務、懸賞能人誌士,散華榜上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搜集凝碧珠,尚好的成色獻給凝碧樓主,可得重賞,半生衣食富貴無憂。

凝碧珠生於崇明泉底,相傳是鮫人血淚結成,再名貴,畢竟隻是一顆珠子罷了,在樓主的心裏,必然有誰,曾承載過與凝碧珠相關的一段故事。

還有,他是十九歲憑空出現,而後拜金夜寒為師,在那之前不為人知的歲月裏,他早已獨自一人,或是和誰一起,嚐遍了繁華悲歡。

如果當世還有誰能傷到凝碧樓主的話,一定是那位與凝碧珠有關的舊人了。

朱倚湄點亮琉璃盞,借著明亮的澄光,重新批閱累積的案牘。而窗外,繁星緩緩下沉,天幕懸如畫布,已臨近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