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腸道中,站定一孩童,麵色憔悴,身材瘦小。身旁雲霧繚繞,仿佛置身仙境。此人又走些裏程,尋至一山洞旁。洞旁且有一老翁,年近花甲,著粗布絳衣。孩童極目遠眺,見著人影,不禁狂喜。蓋於山中來去縱橫,卻似無頭蒼蠅般繞來繞去,虛耗三四個時辰,有遠途老形,身旁水糧皆斷,無人之境中慣了,倏然間見到人,猶是愣了愣神。花甲之翁坐蜷著身子,於洞旁瞌睡。脊梁倚在洞口石壁,雙腿裂開,低首養目。那雙唇暗紅,老人撅出下唇,發出“呼呼”之聲。少年牽馬緩緩而來,不過丈許時稍提高聲音道:“老先生可閑暇?”身旁之馬周身青而泛藍,便是九州之上也是無雙,想來正是藍桀驁,少年便是莫羽。那日呂幻清,徐幻生離去,他原想隨其同去,不曾料到小鬼峰中四大峰謂之“魑魅魍魎”。一峰更有六座小峰。主次相合當巧二十八座山峰,對應其二十八星宿,倒是鬼斧神工了。他輾轉流連,可尋到此地當真不易。
又走近些,莫羽見他白眉遮目,一副蒼老之態,睡相更顯其疲憊,便就不忍喚他起來,心道:“這老先生怕是山中哪家大戶的差役,忙中偷閑到此地休整。我自認幼時亦不曾得過好日子,今日見他便似又複見到昔日光景。”他矯首向上瞧去,那石壁上似是有字,又似是無字。探頭向洞中,但見這洞中添置了火把,細細瞧來便知這並非天然溶洞。他對那藍桀驁言道:“既是有人題字,又有火把相置,那必定是有人煙了。不知這是否為魑峰,前去問問此地主人也是極好。”藍桀驁一知半解,實是莫羽這番話說了也無用,權當是自言自語。他拾起一塊半手大的石塊,徑自向洞中扔去,傳回來響聲也不甚大,那便是說這洞也並不甚長,僅算作過道走廊耳。他欣喜著,笑了一番,提步欲走。忽見一旁老翁睡得極不自然,動了幾下,將身子蜷得更緊了。
莫羽微露傷心,心道:“崖高甚,世人皆知愈是高處,暖意愈少。小鬼峰多高雖是不知實數,幾百丈卻是有的。老先生休整此處,年紀頗大,衣衫單薄,若是多待片刻,難免會傷風見涼。”他咂了下嘴,轉身於馬背上行囊中取出一塊灰色麻布,與衣衫相比未必多厚,卻像張毯子一般,足長足寬。莫羽展開雙手,將此布也展開,又輕手披於老人全身。他道:“老先生好生歇著吧,見老先生口唇甚幹,身旁也再無飲水,可拿出手的,便隻這破不了,且見之諒之。”說罷,又凝神看了幾眼,便就同藍桀驁入了洞中。老人麵色蒼白,本應安享天年,不知何故淪落到此番境地。布子不值一提,老人神情倒是更安詳了些,雙手不似原先那般緊纏,漸而放下去,兀自呼呼大睡。
進了穴中,莫羽便隻顧向前,本想其中有些奇景,哪知平凡至極。未幾,他已是自洞穴另側走出。這洞口外以白磚鋪路,綿延數裏而不絕。周邊芳草萋萋林蔭遍地,群芳中或盡是朱色,或盡是青色,或又是精心布置一番,將多種異色聚在一起。總而言之,此處不是荒野之處。莫羽自一旁楊柳中折下枝節,放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心中漸而無趣,又夾饑餓昏了,忙起身又前去探尋,遇上人家,哪怕不是白老臨終所托之人,仍是可用些餘銀換來飯菜吃吃。榮茂之地縱橫足有三裏,一旁急步,一旁情不自禁左顧右盼,有半刻鍾也走了出去。生機盎然過了,那白磚增多,初始僅是同向之路,像是一條縱在地上的銀線。此刻滿是白磚,便似潮湧一般,氣勢浩蕩,舉目望去,乃是一群建築,宮殿倚山而建。恍惚中,莫羽不禁吃了一驚。立於眼前,乃是一塊巨石,刻有“無門”二字。繞至其後,便是一教禁區。
莫羽心道:“此地是‘無門’麼?”轉身又回去將那巨石看看清楚,“無”字與“門”字以赤色顏料所書,甚是清晰。二字之中,似是叫人抹去了一字,是以中間顯得模糊,必是有人持劍一刀一刀來砍,才能有這副模樣。環顧四周,又叫莫羽懂了些事。無怪他尋人不遇,這恍如隔世之宮殿不露於世外,一座高山上,叫四座山峰又給團團包圍,可稱之為“高山中盆地”。欲要查看這宮殿,必是站於較這座山更高處鳥瞰。放眼出去,哪裏還有容人站腳之地?若非莫羽誤打誤撞進來,在山中找上十天半月必然是徒勞無功,是以守住來時洞口,無人複可攪亂這山中生活。莫羽向前踱了幾步,繼而便不知所措,究竟應往何處?眼前不必街市更差,卻無其喧囂,便是皇宮,也是不過如此。踮起腳尖眺望,幾裏外一宮殿金碧輝煌,顯而是正殿,此間外門無人尚可,正殿中總歸不會蕭條如斯。心中打定主意,叫藍桀驁同往,一人在前,一駒緊隨其後,令人訝異之際,仍有些許滑稽。
一路上暢通無阻,竟是無人阻攔,片刻間已達殿前。莫羽不曾讀書,長居於莫府,世麵見得更少,見此宮殿偌大,心中不禁莊嚴肅穆了些,學那些文人雅士講究些禮法,是以朗聲道:“晚輩莫羽求見,還望掌事應允!”話語說出,卻聞殿中本就無暇聽他講話,你一言我一語說的好生熱鬧。莫羽知道是他們無心之過,當下又將此話重複一遍。片刻又過,仍是無人答允。莫羽心道:“世人求見時本應事先通稟,可是我做錯?”殿前階梯高達五丈,孩童聲音怎生尖銳,卻也傳不到殿中人的耳中。莫羽不複等待,將藍桀驁帶至一旁樹蔭下乘涼,自己一人登上階梯。雙腳一上一下,交錯間抵達朱門之外。他道:“晚輩莫羽!求見掌事!”他看得清楚,殿中青磚鋪地,設七把木椅,正座一人披青袍,不似達官貴人衣著華麗,不似道長傳法持拂塵,不似高僧剃度持木魚,更不似儒家管學衣著內斂,咬文嚼字。他麵色稍有不悅,卻未曾見到莫羽,是以也不接待來客。
站身爭論二人便是徐幻生,呂幻清二人,殿上口水橫飛,不知這對師兄弟又生了怎般的氣。呂幻清道:“那等人乃是江湖上之名門,人品怎會低劣?怕是幻生師兄動了嫉妒之心,怕師父傳功他人,將你比了下去吧。”徐幻生措詞頗嚴道:“我怎會如此?無定門人才濟濟,師父他老人家桃李遍布天下,自是最好。但江湖之事與我等毫不相幹,何必要去牽扯那些!”呂幻清身子一傾,笑諷道:“不牽扯江湖之事,一二十年間江湖前輩有記得我無定門者,去了百年呢?卻還有誰聽聞?世上若無人得知此處有一教派,便收不得弟子,你欲像種菜一般將人才種出來麼?”殿上人皆哄笑。正座那似掌事之人目色一橫,笑聲立絕,那呂幻清陡然間將驕縱神情收回三成,算作是收斂了些。
右側偏座一人名曰王蕩秋考,他徑自起身道:“幻清師父所說並無道理,為我門昌盛,終是要走出山林才是。師祖……”他說著,轉頭瞥向掌事。掌事雙目正對前方,卻不睜眼皮,也一句話未說。王蕩秋考續道:“幻生師伯思索過多,反倒是畫蛇添足了!下山助那些人一臂之力,叫世人瞧好我無定門的功力至深,有何不可?”徐幻生搖搖頭,長歎口氣道:“你們怎地不明白!我主修的乃是內力,與術力無關,道家術力正統之爭更是八竿子打不著!無正統之名者尚且高手如雲,這般向道家徒獻殷勤,其一為江湖人士所不齒,說我等無氣節。其二結了多少梁子,日後有人扛大旗來滅了我無定門,幻清師弟還能這般淡定自若,談笑風生麼?”右座之尾站起一人,名曰吳蕩子,乃是無定門中小輩,入門不短,卻還不知禮節,起身便大聲道:“徐師伯說此話,便是說我無定門便如草芥一般,似毫無招架之力!門下弟子雖不過百,守住小鬼峰卻綽綽有餘!”
徐幻生竟叫小輩反駁,登時羞紅了臉色,緊皺眉頭,隻道他罵了句髒話,仍與呂幻清爭論。呂幻清先一步讚同道:“蕩子所言甚善,你師伯便是這膽小如鼠之人,不值與他多言!”正座掌事之人終是開口,厲聲斥道:“幻清莫要逼人太甚!”此聲暴如雷霆,陡然間叫呂幻清躬身聽教,好不可笑,卻不知他怎生說出徐幻生膽量小。掌事之人見他態度猶不算太差,便就和緩語氣,續道:“幻生多年未歸,再無你這樣的師弟,不與師兄關心,敘舊也罷,咄咄逼人成何體統。”呂幻清壓低身子,低聲道:“弟子謹遵教誨!”掌事又道:“幻生所言較精辟,此時貿然涉足江湖,必然是有害無利,數月前風雲攪動,江湖中形勢大變,且還需瞧他幾年。但道家正統之爭開戰之時,卻不是我等趨炎附勢之時!此事無須再議!”呂幻清猛然間抬起頭,眼神中滿是哀求,掌事卻是堅定之極。終日麵對師兄弟和木樁練功,不得踏出小鬼峰半步,便是徐幻生這等人物也不可越過幽冥湖半步,委實寂寞。門下弟子大都年青,心潮洶湧,向往凡情,於此地修武更是難熬,數數清楚,全門也不過五六人,當真將心思用在武學之中。
呂幻清道:“還請師父三思,此等機會著實難得。憑借道家術力正統之爭這一契機,頓出江湖也屬自然。倘若日後風波平息,再做打算,江湖中人該怎樣去看,決計是道無定門沒了人,這才厚顏收徒,落得個名聲掃地,有甚好處?”掌事者勃然大怒,道:“幻清,起先我覺你僅是冥頑不靈,現下竟是這般離經叛道。我無定門何時缺了人才?單憑你這句話,不難叫人猜出你心中想的是甚!”徐幻生生性大度,有人與他爭吵,吵便吵了。此刻聽到有人褻瀆本門,竟還是自家師弟,亦不禁大慍:“師弟要怎樣不快乃是人之常情,此話卻是說得太過分了!無定門祖師劍無痕身懷當時三大絕技,後開山立教便有了無定門。本門武功是何等精奧,便是你師兄我修習了十餘年,不過是得皮毛耳。現下武功大成者,確僅有師父一人,師弟你不思進取,精研武功,反倒考慮後輩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