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宇山莊”大病一般,非常寧靜。母親病倒了,連日來為姑媽籌備嫁妝把她累壞了。香梨跟我說,她要大睡三天。我仿佛聽見許多仆人的心中呼出一口氣,這氣傳送著鬼魂般的聲音“她終於走了!”
她終於走了,父親對婚事要求苛刻,事無巨細,外麵請來的匠人和家裏的傭人都累壞了。整個山莊經曆了一次生死疲勞的工程,父親的嗬斥和不滿讓人們疲倦。她終於走了。
我是惦念她的,夾雜著一點點妒忌。我妒忌她生得美,比我年長,可以與父親平起平坐,我之於父親正如父親之於她,明知他愛我如掌上明珠,卻也經常擔心冒犯了他,惹他不開心,拚命討好他。
我來到姑媽的院落,寂靜無聲,荒涼淒清,人去樓空,隻剩下兩棵梧桐寂寞的守著這個庭院。我推開門,看到熟悉的一切,無數個清晨、午後、傍晚,我推開門。無數個晴天、雨天、雪天、陰天,我推開門。稚嫩的、輕聲的、焦急的、歡快的呼喚“姑媽”、“姑媽”、“姑媽”、“姑媽”..
我撫摸著她睡過的被褥,光滑的絲綢滑過我的肌膚,滑過姑媽的肌膚。我揭開被子,脫下靴子,躺了進去。淡淡的桂花香幽然的飄進我的鼻孔,進入我的心田。別了,我的童年;別了,我的姑媽。以後再也沒人陪我去田野裏奔跑了,再也沒有人帶我捉魚、曬太陽了。
中午,我去母親房裏請安。母親病倒了,我要在她床前端茶送藥,親力親為。
母親喝了粥,吃了藥,一直寬慰我,她沒事,她沒事,隻是有些偏頭痛,睡一覺就好了,這段時間累得了。我看到母親怕我擔心努力擠出虛弱的笑,想起平時那個嚴厲而端莊的母親,她曾在我千裏之外,如今躺在我懷。我想起姑媽收到的一摞摞父親的信,不免可憐起母親來。我身上流淌著母親的血,縱使她如何冷若冰霜的待我,此刻也瞬間消融了;我為她攏攏額頭的碎發,她躺下了,卸下了“浩宇山莊”女主人的盔甲。
我來到樓頂,遠遠看見父親抱著一壇十八年的女兒紅,他從未這樣喝酒。
他是儒士,溫和謙謙,從不跨越禮教半步。想必他是醉了,若是他醒來,不知能否記得自己這番模樣。
母親病了,父親醉了,我瞬間長大了。這個山莊我是唯一清醒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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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您醉了!
父親:朝朝,我沒醉,真醉了就好了。
我:父親,您為何如此這樣對待自己?
父親:我背信棄義,是我對不起你姑媽。
我:父親何出此言?
父親: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父親伸出手,好像托著一個嬰兒,嚎啕大哭起來。
我用力的搖著他,他喃喃的說:“你好小,真的好小,我會好好保護你。風來了,雨來了..”他突然脫下衣衫,疊了三下,用它包裹著一個無形的嬰兒,抱在懷中,跪在地上,長哭不已。
我看著眼前這個衣衫不整的父親,這個叱吒戰場的英雄,這個“浩宇山莊”的主人,他抱著他的嬰兒,崩潰如泥。他的嬰兒——我的姑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