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房間內的一切好像都失去了色彩,隻有黑白。
站在床邊的男人一身黑衣,有著仿若經由濃墨重彩渲染而出的好看眉眼,但那麵色唇色卻和靜靜躺在床上的女人一樣,蒼白得幾若透明。
昨晚的頒獎典禮結束後,臨時取消了所有既定采訪便不知所蹤的蘇昀,此刻竟悄然出現在了異國他鄉的一個僻靜療養院內,而且還是和孟凱琪一起。
“她家人的班機延誤了,大概要下午才能到。”從外麵走進來的孟凱琪將門關上:“院長告訴我,昨天有個華人流行樂隊來義演,結束離開的時候,她突然衝出大門,不小心被路過的一輛車……”停了停,聲音裏帶了哽咽:“院長說,她的情況一直都很穩定,平時也都是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待著,從來沒任何過激的行為,所以才沒有人料得到她竟會……”
“我想,是因為那個樂隊勾起了她的回憶吧。”蘇昀沉默了半晌方才開口,聲音空洞而暗啞:“或許,樂隊的主唱也是個漂亮的姑娘,還有個靦腆的GITAR手,笑起來會露出兩顆小虎牙。就像,那個時候的Lynne和阿楓……”
那個時候,蘇昀剛從香港來到台灣,孟凱琪剛從一場新人選秀中脫穎而出,在經紀公司的安排下和另外兩個同齡人合住在一棟大房子裏。一起接受演藝訓練,一起努力,一起做夢。
阿楓和Lynne早就認識,兩人在中學時便組了一個樂隊,在台灣的校園歌手中也算小有名氣。
Lynne的身材嬌小長相甜美,聲音卻極有爆發力,頗具辨識度。
阿楓則擅長各種樂器,在寫詞作曲方麵也很有靈氣。
相較而言,這樣的創作型組合在台灣的唱片業一直都有市場,公司也會提供一定的機會和空間去讓其成長和發展,並不急於求成。
所以,當蘇昀和孟凱琪已經開始嶄露頭角並迅速走紅時,另外的兩個夥伴還依然寂寂無名著。
不過,這並不影響四人之間的友誼。
雖然每個娛樂圈的新人都恨不能一夜之間就紅透半邊天,雖然阿楓和Lynne的夢想也是可以在最大的表演場館連開幾十場演唱會,但他們卻從來都不焦躁,耐得住寂寞。
因為他們總說,好的音樂,是用心做出來的,是生活的感悟和歲月的積澱,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流露和傾訴。所以不用急,也急不來。
一開始就被包裝成偶像歌手的蘇昀其實並不是很明白那種感覺,隻是憑本能地認為他們說得對,也很欽佩他們所執著的那份不慘雜質的夢想。
而孟凱琪則有些不以為然,她最愛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再不紅,我們就老啦!
每當這個時候,蘇昀便會用兩隻手揉她的臉,嚷嚷著,要馬上就讓她變成滿臉皺紋的老太婆。
孟凱琪大叫著躲開,又去哈他的癢。
蘇昀便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滿地打滾。
阿楓抱著把GITAR在旁邊加油鼓勁看熱鬧,Lynne就笑眯眯地坐在他的身邊,倚著他的肩頭。
公司的確明令不許學員談戀愛,但又如何這能禁止得了呢?
十八*九歲,正是人的一生中最美好也是最萌動的年紀。英俊帥氣的大男生和美麗可愛的女孩兒之間迸發出愛的火花,簡直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那個時候,天永遠是藍的,陽光永遠是燦爛的,人永遠是快樂的,渾身的力氣永遠是用不完的,未來永遠是充滿了希望的……
那個時候,世界是五彩斑斕的,而是非善惡則是黑白分明的。
後來,蘇昀開始到處演出,空中飛人似的常常十天半個月也回不了台北的住處一次。
偶爾聽孟凱琪在電話裏提起,好像有個業內的大老板看上了Lynne,放話說要捧她,但其實說白了就是要潛規則。
孟凱琪有些感歎,Lynne現在的確是沒同意,不過以後就難說。
蘇昀問,為什麼?
孟凱琪老氣橫秋地歎口氣,因為在這一行裏,沒背景沒後台的人本來就很難,如果得罪了有權有勢的大佬,那根本就別想再混下去了。
蘇昀不以為然,隻是反問,如果換了你,難道你就會同意嗎?
孟凱琪便罵,你就不能有出息點兒嗎,非要等著別人來潛我?
蘇昀就哈哈大笑,好呀好呀那你就等著被我潛吧……
當時,其實誰也沒真的把這件事往心裏去。
因為Lynne和阿楓的意思始終很明確也很堅決,哪怕是和公司解約,哪怕將來隻能去地鐵口賣唱,也絕不靠著那種手段上位。
蘇昀就想,即便那大佬再如何厲害,隻要別人不願意出賣自己往上爬,也不懼怕自此再無登台實現夢想的機會,他又能怎麼樣?
然而事實證明,他們都太年輕了,把一切想得太簡單。
那個大老板在多次明示暗示都未果之後惱羞成怒,趁著某晚酒醉,竟在公司的排練室對獨自練歌的Lynne用了強。
事後離開時,恰巧被約好了來找Lynne吃宵夜的孟凱琪,撞了個正著。
阿楓知道後,當場就瘋了一般,一個人便那麼赤手空拳地衝到了大老板的家,企圖為心愛的人報仇,卻在扭打間被其手下從樓梯推了下去。
道貌岸然的大老板居高臨下地對著頭破血流的阿楓說,我睡了她,是給她麵子。你也不打聽打聽,多少當紅的女明星也是擠破了頭的要往我床上爬。想紅就得豁得出去,有才的人多了,你們算個屁!今天我是好心給你們上一課,讓你們明白,什麼是這一行的生存法則!不服的話,就去告我啊!看看人們究竟相信,是我***了一個要臉沒臉要胸沒胸的新人,還是這個在娛樂圈混了兩三年都沒混出頭的新人,千方百計對我自薦枕席,然後又以此為噱頭博人眼球,為的就是把自己給炒紅!
發生這一切時,蘇昀正巧在內地演出。待到趕回,已是第二天。
看著Lynne幾近崩潰的淒慘模樣,聽著傷痕累累的阿楓轉述的那個大佬有恃無恐的話,蘇昀隻覺怒不可遏。
當時,他隻有一個念頭,一定要為朋友討回公道。
因為他不信,有權有勢就能顛倒黑白,一手遮天。
因為他不信,媒體就隻報道一麵之詞,罔顧良心。
因為他不信,公眾就那麼沒有辨別力,不分是非。
蘇昀說服Lynne和阿楓報了警。
在他看來,這件事證據確鑿,況且,還有孟凱琪這個直接目擊證人。
然而等他們到了警局,竟發現那個大老板居然已經來了,還帶了大批的記者。
聲稱要報案,狀告Lynne和阿楓給他下了迷*藥,企圖用‘仙人跳’對他陷害勒索,並衝到他家使用暴力逼迫他承認。
同時,呈上由醫院出具的所謂權威鑒定報告,以及家中一眾保鏢傭人還有一些當時根本不在場卻信誓旦旦親眼目睹了一切的朋友的證詞。
用最直接有效的方式證明了,什麼才是證據確鑿。
而Lynne被***時最有力也是最關鍵的唯一目擊證人孟凱琪,卻搖搖頭說,我什麼都沒看到。
自此,蓋棺定論。
後來,大老板大度為懷,表示這件事沒有造成太過嚴重的後果,既然真相已經澄清,自己的名譽得到了維護,對方也有了教訓,便不再追究,撤了訴。
麵對媒體,他神情沉重地呼籲,現在的年輕藝人不要為了出名為了紅,就不擇手段,要潔身自好,要自尊自愛。
於是輿*論風向毫無懸念地一邊倒,所有人都站在道德的製高點,對那兩個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小醜,極盡批判唾棄之能事,這個話題的熱度足足持續了三個月。
隻可惜,那兩個遭萬夫所指的當事人再也沒做出任何回應。
從警局出來後,Lynne的情緒十分激動,為了抱住她,阿楓的頭不小心在牆上磕了一下。
輕輕的一下並不重,卻足以讓前一天晚上從樓梯滾落時撞出的腦內腫塊破裂,造成顱腔大麵積出血。
還沒等送到醫院,便死了。
Lynne受不了這一連串的刺激,瘋了。
蘇昀因為得罪了業界大佬,在歌壇被徹底封殺。
他也曾心灰意冷,覺得這個娛樂圈太過肮髒黑暗,想要放棄。
可當他看到孟凱琪在那‘德高望重’的大老板的庇護下,一路春風得意;當他看到癡癡呆呆的Lynne反反複複念叨著,阿楓,走啊,我們去開演唱會,你彈GITAR,我唱歌,我倆的歌……
他真的不甘心。
也許,他的許多信念都崩塌了,但他仍然想要相信,在這個娛樂圈,不出賣別人不出賣自己,沒有關係沒有背景,也依然能夠成功。
於是他握著已然神誌不清的朋友的手,對她說,總有一天,我會憑著自己的本事,實現我們共同的夢想,成為一個真正的明星。Lynne,我一定會讓你看到的。
——而如今,Lynne,我站在舞台的中央,在萬千人的掌聲和注視下,對你舉起的那樽獎杯,幹幹淨淨的獎杯,你看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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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ynne的骨灰被帶回了台北老家安葬,和阿楓的墓穴遙遙相望。
落葬的日子陰雨綿綿,空氣中的濕度極大,像是在臉上隨便一抹就能抹下一手的水。
除了家人和僅有的幾個朋友,沒人還記得這個曾經一度醜聞纏身,之後便徹底銷售匿跡了的娛樂圈無名小卒。自然,也就沒人還記得她的歌聲,記得自己曾有意或無意加在她身上的口誅筆伐。
葬禮很小很簡單,對這個生命的離去,活著的人似乎並沒有什麼太過強烈的痛楚。甚至就連她的親人,也隱隱鬆了口氣。
畢竟十幾年的瘋癲,終得解脫,也算是好事。
Lynne的療養院和醫療費一直是蘇昀聯係並負擔的,前兩年開始,孟凱琪偶爾也會和他一起去探望。所以Lynne的家人對這兩位成名後還依然不忘照拂有著不光彩過去的舊識的明星,始終感激涕零。
有點諷刺。
待到別人離開後,蘇昀又留了一會兒,順便擦拭了阿楓的墓碑,獻了花,孟凱琪便陪著。
Lynne自從生病就基本沒有再拍過照,家人隻好選了她二十歲那年的照片作為遺像。
於是這小小墓園中的Lynne和阿楓,看上去便都仍是當年的模樣,仿佛這幾千個日日夜夜的時光飛逝,不過大夢一場。
“他們這也算是,終於又在一塊兒了。”
蘇昀將阿楓墓碑上的一片落葉摘去,沒有作聲。
孟凱琪看著勉強這張被永恒定格了的粲然笑臉,表情很平靜:“我是對不起他們,我也一直很愧疚,但我不後悔。也許等到有一天,我老了……或許,要到我臨死的那一刻,我會對自己這輩子的所作所為,進行懺悔,祈求寬恕。可是……”她轉而麵對蘇昀:“如果再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我也依然還是會那麼做。因為我付出的代價,和我所得到的東西相比,我覺得值了。就算死後要下地獄,又怎麼樣?我隻管在活著的時候,風光無限。阿昀,你呢?”
“我什麼?”
“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真的還會選擇走那條最苦最難的路?”
蘇昀默然半晌,笑了一下:“我隻知道,如果真的可以重來,我絕不會看到阿楓傷了頭都不知道立即送他去醫院,還讓他四處奔波,讓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受盡侮辱。如果阿楓不死,Lynne也不會這樣……”頓了片刻,自嘲地搖搖頭:“人這輩子,從來就沒有如果。已經發生了的,就永遠沒有重來的可能。所以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
“是啊,沒意義……”孟凱琪看著自己年少時的戀人,看著那早已不見半點曾經青澀的成熟麵容,忽地笑了起來,再不複多言,轉身離開,隻留下一句:“Lynne不在了,你當初的承諾也已經做到了。那麼今後,你是為了什麼而堅持呢?又或者事實上,你堅持的理由,其實早已有了改變,隻是你不願去麵對。無論如何,阿昀,我相信你一定還可以走得更遠,我也很想看看,你是否能夠找到,除了名利之外的那個理由。”
風漸漸大了起來,卷著殘雨打在身上,濕了衣服,雖是夏天,卻帶著刺骨的涼。
蘇昀獨自站在那兒,背影蕭索,周圍全是冰冷的墓碑,安靜得可怕。
孟凱琪說得沒錯,或許當年他的確是憑著對朋友的那個承諾,為了實現共同的夢想,而咬著牙,硬撐了下來。
但時至今日……不,也許其實早在幾年前,心中的那股執念,就已經發生了悄然的改變。
曆經大起大落,看遍世間冷暖,曾堅信的東西一點一點地被侵蝕徒留搖搖欲墜的斷壁殘垣,曾固守著的黑白界限也早已模糊不堪,那條幾乎沒了邊際的灰色地帶,才是是非善惡的判定準則。
比如現在的他,雖絕不讚同自己也絕不會那麼做,卻已完全可以理解當初孟凱琪的選擇。
畢竟,就算那時候孟凱琪願意出麵作證指認,以那個大老板的權勢手腕,十之八九於事無補,且說不定還會給自己弄個同流合汙的罪名。
至少,也必將會如他那般,被雪藏封殺。而女藝人的從業生命本就短暫,又能有幾年的時間可以沉寂等待,可以從頭來過呢?
一個人,為了保全自己而去傷害別人,誰又能當真理直氣壯地指責她錯得罪無可恕?
又有多少人,不是如她那般,隻管生前富貴榮華,哪怕死後永不超生?
末日的審判,神靈的裁決,誰會真的在乎?你麼?
比如現在的他,在終於擁有了那些得來不易的成就和名利,回首來時路,竟偶爾,會有一絲絲的慶幸……
因為他確實不知道,倘若真有重來的機會,五年前的渭水河畔,他是否會不顧一切地將她留住。
因為他確實不知道,是否果真能像五年前在山中唯有歲月靜好時所打算的那樣,待到功成名就心願已了,便放下一切,隻為和她平淡廝守。
因為他確實不知道,除了名利之外的那個理由究竟是什麼,是夢想麼?可如他今時今日般的人,還談夢想,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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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期間的校園比往常要安靜得多,研究生寢室樓前則略有些喧鬧。
幾個提前答辯結束的學生在忙著畢業大搬家,汪曉冉正支使自己的憨厚男友將她和溫淼的行李一起從樓上扛下來。
一群年輕人混在一處,上上下下亂成一團,也笑成一團。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不遠處的樹蔭下,窗戶上貼著膜,從外麵看不見車內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