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浪見她如此,血氣上湧,冷笑道:“旁人玷汙了你,你竟要來殺我,當真莫名其妙!”林煙翠道:“旁人玷汙的是我的身子,你的眼光卻能傷心害命!”她蘊滿寒光的眼中淚光隱約,深吸一口氣,似將所有傷心委屈吞下,臉色白裏泛青,透出來冰冷的怒氣和凜冽的殺氣。她舞動銀鏈,鏈端斷刃幽光閃爍,哧地疾射江浪麵門。
江浪臉上寒氣割膚,忙後躍避過,喝道:“你當真殺我麼?”林煙翠厲笑不答,斷刃飛舞,揮鏈進攻。江浪腳下不再移動,隻是身形搖晃,避開她的攻擊,在她絕不容情的一再搏殺之下,忽然一陣衝動,罵道:“瘋子!”
這一聲喝罵出口,銀鏈一垂,斷刃頹然落地。林煙翠低頭而立,強忍已久的淚水撲簌簌落到地麵落葉上,雙肩微微向裏收去,仿佛無形的山嶽壓在她肩上,讓那嬌怯怯的身子不勝迫壓,瑟縮著便要摧折、破碎。
江浪心神一震。自相識以來,她在他心目中,一直都是戰士般堅強倔傲的女子,是一朵開在血雨腥風之中帶刺的花,他沒有見過她脆弱至此的模樣!他訥訥開口,想要安慰她,嘴裏空空的卻找不到言辭。漸漸地,她的戰栗平息下來,雙肩終又一寸寸展開。她盈盈抬起頭,沾滿淚水的臉上分明一片雨後落紅般的淒豔。忽然,她笑了,笑得溫柔,笑得辛酸,“姐姐啊……”她輕笑著、歎息著低喚。
江浪的心猛地火灼般一燙,就想跳起身來,就想把她緊擁到胸前,隻是,他的雙足一動不動,生根一般。忽然,林煙翠右手一振,銀鏈倒飛回去。她烏黑幽深的眸子凝注著他,那一刻,仿佛有什麼穿越了今生來世般深長、纏綿。
“今生今世,永不相見!”她一笑而言,雙手忽分,銀鏈崩作數截散落於地。她拋下手中斷鏈,飛身掠往山下。江浪眼睜睜看她決絕而去,既開不了口留她,也動不了腳追她。他在原地呆站許久,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他從沒有懷疑自己是個胸襟磊落的男子漢,他吃得苦受得罪,世間沒有什麼能難住他嚇倒他,可是為什麼隻要想到她已失身於湯逸臣,他心中就貓抓般難受?如她所言,他明知那不是她的錯,心裏還是忍不住隱隱怪她,怪她生得太美?怪她太不小心?他說不清楚,總之她失身於人,這就是可怪之處。
他深深呼吸,山林中的新鮮之氣吸入體內,卻絲毫化不開他胸中濁氣。他的眼光在落葉上找到了幾點鮮血,那是從她握住斷刃的左手上滴下來的,一時間,他想起了與她定情那夜她自刺向心窩的那一刀,想起了她飛身投向烈焰飛騰的丹爐的那一霎,他的眼中忽然聚滿了淚水。他知道自己是不該如此傷她心的,可是他有什麼辦法?他也拚命想拋開它,忘記它,可它就如一棵毒草,在他心裏肆無忌憚地破土萌芽!
江浪踉蹌著行走在烈日下,絲毫不覺得熱,他覺得自己像被什麼困住了,令他從所未有地壓抑、苦惱、迷惘。他胡亂走著,忽然發現又走回了南京城。他投了家小客棧,喝了不知道多少壇酒後,醉臥在房間地板上。
夜深了,他劇痛的頭腦慢慢被一個低低的哭聲驚醒,他心中一動,隨即辨出那不是林煙翠的聲音。九九即使在哭,哭裏也有著冰冷的刀光、火熱的力量,這一個哭聲卻是無助的,柔弱的,絕望的。他的頭實在很痛,也實在疲憊不堪,所以很快又昏睡過去。模模糊糊中,忽近忽遠的哭聲、喊聲、喝罵聲,好像嘈亂了很久很久。
次早江浪醒後,支撐著到客店大堂去用早飯。大堂裏停了一具薄棺,一對半老夫婦抱著棺材不住落淚。棺中人便是那個哭了半夜的外鄉姑娘,她同父母來南京投親,不巧被官兵看上了,官兵說要將她獻給皇帝,外鄉姑娘哭了很久,在官兵掠擄之前自盡了。
原來,那夜馬太平攜鐵盒逃去,被假扮江彬的林淵殺死後又遭毀屍滅跡,朱厚照雖然派了重兵四處搜索,卻哪裏查找得到?而“江彬”竟也隨之失蹤。他隻道馬太平已遠走高飛,三寶合一長生不老隻怕是再也無望,心中惱恨欲狂,雖將馬家滿門抄斬,到底意氣難平。既然長生難求,那就在有生之年縱情享樂,即令知府吳錯速將美女獻上。那吳錯得此機會,當即大張聲勢,滿城搜索年輕貌美的未婚女子。這一個日夜,也不知有多少姑娘被捉到了各處尼庵中等候遴選,如這外鄉姑娘般寧死不從的,大約也不下十數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