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有風自西北而來,將京師的通衢街巷裹在一團混沌之中。申時未至,天色卻已昏暗,歌女調弦之聲伴著無數朝野軼聞,催動了棋盤街上兩簷燈火次第升起。
街東豐樂巷裏,朝興酒樓的一樓圍欄外,站了個少年人,手捏一枚烏黑的泥丸,正和七八名頑童玩著“打彈子”的遊戲。這少年人名叫陳默,乃是武林豪雄世家——華山陳家大總管麾下家奴。此番卻是受大總管派遣,前來京師重地,執行一樁重要任務。
此刻他表麵上是在與頑童打彈子,實則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留意這豐樂巷一帶的異動。眼角餘光所及之處,他看到身後的酒樓中,酒樓朱老板正陪著幾個客人閑聊。
“大哥哥你快扔呀!”孩子們的催促聲打斷了陳默的偷聽,他掂著手中彈丸,歉然一笑,道:“這是最後一把了。”屈指一彈,那烏丸穩當地畫了條曲線,在地麵上微微一觸,直奔穴眼而去。身邊孩子們正當鼓舞歡呼,那丸子卻無緣無故地偏了一偏,停在了穴外。
陳默先自愕然,卻緊接著感覺到地麵愈來愈劇烈的顫動。起先隻如幺弦慢撥,緊接著便如雷雨滂沱,等酒樓內的客人們離凳探首之時,那喧囂已然如五嶽壓頂而至。
最先出現的是一杆大旗,旗麵雖已被撕扯成條縷,卻還依稀能認出來上麵“聚雨成虹”四個大字。陳默早上看到這麵旗時,它尚高揚在長虹門的總舵正門口,由七個佩劍弟子畢恭畢敬地侍奉著。此時殘旗掃掠之處,街心不及閃避的行人車輛牲口無不翻倒,清理出容那雙騎負軛的大車疾行的一條道來。
大車之後,有十餘騎正疾追不已,從服飾看得出來,是長虹門的追兵,正在追趕前頭這名擎旗大漢。“長虹門行事,要命的躲好了!”追兵們尖厲的叫聲響了起來。
一片混亂喧嘩中,陳默似乎聽到有聲清脆的笑,他側過臉去,卻見一個方才看自己打了半晌彈子的半大孩子,此時正坐在酒樓欄上晃動兩條細腿,掏出一隻脆梨在衣襟上擦了擦,慢條斯理地咬了一口。似乎感覺到他的目光,還咧開嘴衝他笑了笑,露出亮晶晶的兩排細牙。
陳默甩開雜念,右手彈丸破空,攻那馬膝。左手卻在袖間一攏,早夾了枚扁針穿在機簧之上。
當先那大漢眉頭乍緊,勒馬揮旗,將彈子打開,隻是受阻片刻,後麵追兵便已趕上來。鏢刀梭箭石盡發,他旗子“呼啦啦”扯得漫空脆響,厲如鳴箏,卻也隻護得自己身上。那馬匹被他強行驅策行至此地,本就困乏不堪,受傷後再也支撐不住,哀慟長嘶,跪伏倒下。
大漢旗杆在地麵一撐,彈躍而出。他飛舞而起時身軀投下龐大的陰影,竟讓抬起頭來的每個人,都覺得眼前驟暗。陳默手指猛扣機簧,那道蓄勢已久的幽碧光華,便從這陰影中貫穿而過。
大漢躍上窗台時,身軀微微一滯,他在樓上樓下的注目之中,抬起手,生生從麵頰上摳下一枚扁針來,針尖淌下的血經斜陽一照,竟帶著綠汪汪的色澤。“千葉翠……”他喃喃道,目光閃動了一下,鎖定陳默,“你是陳家的奴才?”
陳默向上一拱手,微微笑道:“常聞孟堂主英名,大總管念茲在心,久渴一會……本人乃大總管麾下默奴,失禮了。”
華山陳家與孟家乃是世仇,十多年前,孟家滿門便已被陳家剿滅。其時初出茅廬的大總管立了首功。正是因為這一役,陳老爺子對大總管格外看重,此後才連連提拔他,將這個遠支旁門的子弟,委以舉族重任。老爺子膝下隻有一個獨子,可少爺卻體質孱弱、性情恬靜,最不好管事。若不是娶來了少夫人,這陳家的大權,或許就會全交到大總管手中了。
兩年前,蜀中劉家傳來消息,說近年來在川北突然出現了一個流寇組織——來風堂。這來風堂的頭子姓孟,疑是當年孟家名叫式鵬的幼兒。陳家起先不太相信,然而那人用的武功、使的兵刃……證據一樁樁多起來,卻不由得人不信了。
然而川中乃劉家地盤,雖說劉家與陳家久結姻親,然而卻依然不願陳家人大舉入川。大總管縱然恨不得插翅飛去,將這孟家餘孽一劍殺了,卻還是不得不耐著性子,與劉家商談。兩年下來,周旋無果,陳老爺子卻又病重,這事隻好放一放了。沒曾想,孟式鵬卻突如其來地離了川北,大搖大擺地過了黃河、挺進京城。
所幸京師重地素來是大總管竭力經營的所在,長虹門受大總管扶持已有多年。因此大總管早有決心,定要誅殺此人於京師舊地……之所以稱“舊地”,自是因為孟家舊居便在此處,在這棋盤街東、豐樂巷中,是以陳默初時便在這豐樂巷中打聽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