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們押送他經過這裏,默符突然停了下來,說要看看半山上的那一樹梅花。”順著杜遠洲的手指,果然對麵的山崖間生著一棵野生的梅花樹,藏在長草後,瘦瘦的,小小的,冰雪中看上去怯生生的。
“趁他們沒注意,默符忽然上前一步,就走到了冰麵上。
“那些戈什哈又驚又怒,上去就要捉他,那時冰麵凍結未久,才踏上就聽腳底咯吱作響。他們既怕人犯逃脫,又不敢涉險,紛紛搭箭上弓對準他,嗬斥他回來。默符就那麼走到澗中,將四周環看了一遍,隻讚了一聲:‘好山川!’腳下的薄冰就裂了……他們說,他沉入水中的時候,眼睛還一直望著半山上那一樹梅花……”
“不對!”清晝終控製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大喊出來,“他會水!他水性好得很,還會捉魚……”他絕望地叫喊著,不能懂得是怎樣的時刻才會讓一個人甘心舍棄了這一生。
“阿彌陀佛……”住持師父口宣佛號,杜遠洲默然與之對視——兩個有年紀的人在一個月前就達成了默契:守住這個秘密,直到不能再守的一天。對於殷殷北望著的江南百姓,陳默符的死訊更甚於攻城的炮火,必將把複國信念徹底轟成齏粉。所以杜遠洲不能將這個結局帶回給流亡中的端哥,甚至為著絕對保密,狠下心不將這位故友的屍身立碑埋葬。他要讓全天下百姓相信:那白鶴般去留無跡的人,隻是不知又帶著他的小女弟子雲遊到什麼地方去了。但若江南揭竿再起、誓師北還,他必將在出師的那一天回到大家中間。
為此,杜遠洲結束多年的青山遨遊,落發於抱香寺中,一方麵暗中保護全寺老小,另一方麵,陪伴舊友這最後一程。
但瞞得過天下,終究瞞不過她。碧落黃泉,死生契闊,她總能找到他,就如同當年的他能夠翻越過無人的荒嶺遇見她一樣。想起薑鎏被弓箭手逼在中心時回首環望群山的樣子,杜遠洲恍惚竟似看到了最後的陳默符。
“嗚——”清閑忽地哭出聲來,接著清修、清福……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哭出來。他們並不知死去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也並不知他與她有什麼瓜葛,他們甚至不曾和她說過一句話,可是所有人心裏都空蕩蕩的,空得害怕。
清晝卻驚異地看見:跪在冰麵上的薑鎏嘴角是微微上彎著的,黑洞洞的眼中落下兩行淚,被一對笑窩接住。孩子怔忡地看著,不能明白那是怎樣深重的歡喜又悲傷。
一個月來,無論疾風狂雪,他原來一直就在她身邊。冰層下雙眼已經閉上了,安詳的麵容猶帶著最後的讚賞與不舍。群山之中,病中的男子曾那樣依戀地望著那一樹小小的梅花,在韃子惶恐的斥罵中久久望著,好像要把那怯怯的容顏收在瞳仁裏,等到閉上眼,離開世界,他還能夠看見她。
半山的梅花開著開著就開盡了,她卻再沒離開他一步。有星星的夜裏,清晝偷偷跑下山去,看見她就在冰上陪伴著他,輕輕說著話。小和尚知道那些話都是說給冰底的人聽的,隻有遠遠看著,然後轉身離開。星光落滿山穀,落滿冰麵,也落滿了她的長發和肩頭。直到積雪融盡,直到風乍暖、日初長,直到雙腳踩在地上都能感覺到發自泥土深處的生機。